困井(67)
医生说奶奶的器官已经老化得快要退休了,我不知道她现在拖着这些老得快要转不动的器官呼吸会不会很累。
应该会很累吧?
所以才跟我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的,说一说就要歇一歇。
人常说生死关头会异常的平静,我想我们俩都做到了。
我陪她静静走完最后一程,她陪我静静面对早已衰败的人生。
她躺在病床上,安详地像是秋天的花,凋谢也不热烈,就那么心甘情愿地随秋风默不吭声地走,走向脏乱的街巷,走向阴冷的寒雨,走向被碾压消失的末日,走向看不见也摸不着的风口,走向真的会消失地无影无踪的最终篇。
我没有时光机,没有办法回到那个怨恨她的小时候,告诉那个内心充满怨怼和委屈的小丫头说:“爱是不能早一分钟的理解,成长会教会你这有多无奈。”
如果早一点,我们之间的平静与美好也多一点,可惜这样的假设一点意义也没有,命运的奇妙之处就在于无法预料。
深夜,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微濛濛的雨。明明是春天,却下得像冬雨一样凛冽。
半夜三点,心电检测仪上的波动开始出现异常,我连忙叫来了医生。
“快不行了,你们最后再说说话吧。”医生的话让我差点乱了手脚。
我们都知道就是这几天的事了,可是谁也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我已经忘了自己有没有哭,只是颤抖着声音给我爸妈和许若水打电话。
“奶奶,你还想要吃点什么吗?”我努力克制自己的慌乱,俯下身把耳朵凑到她脸前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到最后,我问了她这样一个看上去似乎有点可笑或肤浅的问题。
“小水、小水、小水……”她说得有些费劲,我差点听成了她要喝水。
“快来了,他就快来了,您再等一等。”我哄着她,就像小时候她哄着我说我爸妈明天就来接我回家一样无奈。
“小水、什么时候来?”她眼皮快抬不起来了,努力从嘴里蹦出来这几个字。
“我想小水……”
我突然有点嫉妒许若水,他的奶奶正在用尽全身最后一丝气力等着他,只等着他。
他是她生命尽头最热切的期盼,她是他一直忽略的底气;他是她这辈子最骄傲的证明,她是他永远都爱的亲人;他是她最爱的孙子,她是他最好的奶奶。
许若水真心相信奶奶会一直爱他,我努力说服自己说奶奶是真的爱我,这就是我们之间的不同。
我努力告诉自己爱的表达方式有很多种,可是越努力越悲哀。
你知道人为什么爱比较吗?闭着眼睛都能比赢的那个当然不在乎,对比较结果耿耿于怀的总是输家。
我是输家,输了自己也输了家。
我看着奶奶慢慢呼不出气,看她的手在我手里慢慢冷掉,看生命最终的无能为力到底有多无力,看奶奶带着没看见她的小水的遗憾离去,看人走以后他们才陆续赶来的嚎哭,看这个家除了我都流露出来的悲伤与巨痛。
他们哭得真切,我看得真实。
我无法指责他们在哭的每一个人,只能自责自己为什么哭不出来了。
我的那么多眼泪,在此刻一滴也滴不下来。
我低头看着地面,窘迫地想随奶奶一起去了。
普通人的一生大概都是这样结束的,大家哭一哭送你,抚慰着你的亡灵,也抚慰着自己的良心。
所谓爱,真的不该深究,没有意义也自讨没趣。
葬礼前的彻夜守灵是我和许若水相伴度过的。
在乡下冰冷的地上,我俩看着正中央奶奶的遗照发愣。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在被自己和奶奶之间的祖孙亲情感动吧,又或许在想以后的家庭重担和生活压力。
我只是大脑空空地看着那张黑白照片上严肃的脸,想问问她,这样的一生算不算悲哀?
如果真的还有下一生,还会选择为这样一个家庭当牛做马一辈子吗?
我想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会,伪善也是一种幸福。
过日子这种事,面子上过得去就已经很艰难了。
我相信我的奶奶一点也不贪婪。
可是,人生不是不贪婪就能幸福的,幸福是种可自控的情绪,你觉得幸福那就是幸福的,自我欺瞒自圆其说的幸福并不少见,我们除了祝福,唯一能做的善事就是不戳穿。
“南一楠跟你说什么了吗?”许若水的话把我的思绪拉回到了这个阴冷潮湿的地上。
我想了又想,才记起南一楠并没有接我的电话,只是在微信上回复过我两个字——节哀。
节哀,节哀。节哀!节哀。
曾经费尽心机想要了解我,现在连安慰也只有简短的礼貌用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