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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汝不识丁(80)

郝果子停下马车,疑惑地伸头进来,“怎么了?”

外头顾小甲和老陶也勒停马。

陶墨接过水囊,放在顾射唇边。

顾射睁开眼睛,看着水囊皱了皱眉。

陶墨道:“这水囊是新的,没用过。”

顾射这才啜了一小口。

陶墨看他明显不如早晨精神抖擞,又是心疼又是难过,抓着水囊的手根根发紧。

金师爷道:“大约是车太颠簸了。”

郝果子嘀咕道:“道路不平,我也没法子。”

金师爷想了想道:“东家不如抱着顾公子,或许能缓冲颠簸。”

“抱?”陶墨惊得几乎不知道手脚该如何放。

顾射重新张开眼睛,目光在手足无措的陶墨身上一转,默默地坐起身。

陶墨在郝果子、金师爷和从窗口往里望的老陶、顾小甲注视之下,身体缓缓挪动到顾射身后。顾射躺下,头枕着他的大腿。

金师爷和郝果子对视一眼,缩了回去。

车缓缓动起来。

未免顾射摇晃,陶墨双手半搂着他的肩膀。

顾射脸色稍霁,“说些故事来听。”

“故事?”陶墨面露为难之色。从小到大,他故事听过不少,却从来没有对人说过。他本不善言辞,仓促之间如何能口若悬河。

顾射又道:“说些你的经历也可。”

陶墨凝眉想了想,“那,那我便说我小时候的事。”

“嗯。”

“先说我的第一任夫子吧。”陶墨知道顾射心情欠佳,便努力想些逗趣之事。想来想去,也只有童年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糗事。“我第一任夫子是位女夫子。我爹说她青年守寡,十分可怜,难得识文断字,颇有些文才,便请她来为我启蒙。”

顾射静静地听着。

“这位女夫子好是好,可是太好了些。”陶墨道,“我幼时顽皮,不愿坐堂苦读,她也由着我,还替我在我爹面前周旋。就这样,她纵容我顽劣了两年,直到她再嫁。”

顾射想,只怕纵容他的不止是女夫子,还有他的父亲吧?

“我第二任夫子是个年逾古稀的老者。他眼力不好,除非贴着对方看,不然只能看出个轮廓。我坐了几堂课,发现他常常把我与郝果子认错之后,便让郝果子代我去学堂。”陶墨说着说着,声音陡然降低,“若非我当日无知,自以为是,也不至于到如今目不识丁,一事无成。”

顾射道:“倒也不全然是坏事。”

陶墨一愣,道:“为何?”

“启蒙之师乃是学业之始,至关重要。令尊为你挑的两位,可有名声传世?”光是听他转述,顾射便能猜到陶老爷只怕是接济之心大于替儿求学之心。

果然,陶墨挠头道:“这倒没有。”

顾射道:“与其所学不正,不如不学。”

陶墨道:“那,那我该找何人启蒙才是?”

顾射不语。

陶墨脑袋转了个弯,似乎拐出来看到另一片风景,却又不敢置信。

好半晌。

顾射才淡淡道:“你心中可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

……

自然是没有的!

陶墨不敢置信地开口道:“你,你当真愿意教我?”

似是听出他话语中的兴奋,顾射微微一笑道:“我既不会纵容,也没有老眼昏花。你莫要后悔。”

“不,绝不后悔。我定然好好学!”陶墨回答得掷地有声。

86、后发先至(五) ...

马车进谈阳县,先送顾射回顾府。

陶墨跟着顾小甲,亲眼看他将顾射安置好,才依依不舍地回县衙。

金师爷离家数日却不急着回去,一同到了衙门后,径自拉着陶墨进书房。

门一关上,金师爷的脸就拉了下来,“东家。崔典史不可再用,你心中可有替任人选?”

陶墨心里还惦记着顾射,闻言一愣,“为何要替换?”

金师爷道:“东家莫忘了这场无妄之灾出自何人之手!”一想起此事,他就心头火气。他与陶墨离开县衙,衙门事务统统交由典史暂代,足见对他的信任,却不想他竟做出两面三刀背地里告状的龌龊之事,简直令人发指。

陶墨皱眉道:“他也是实话实说。”

金师爷与陶墨相处日久,知道从私人角度断不能说服他,于是语气一转道:“话不能这么说。他若对东家不满,尽可以直言相告,何以一状告到知府衙门?这是越级,是为官大忌!不然为何告御状要滚钉板?”

陶墨沉思。

“何况,崔典史告状并非为国为民,而是为了一己私欲。他若真是正直无私,当初根本就不会贿赂东家。他先行贿赂,后又翻脸告状,实在是小人行径。”

陶墨绕着书房踱了一圈,走回金师爷面前,“可是他并无大错。”

“大错只是还未铸成,不过依他的性子也是迟早。所谓未雨绸缪,正是要防患于未然。”金师爷使出浑身解数,怂恿道,“崔炯与东家已是貌合神离,即使勉强共事也是阳奉阴违。对谈阳县来说,也是有弊无利啊。”

陶墨问道:“那依金师爷之见?”

金师爷成竹在胸,“典史大小也是朝廷任命的吏,若要动,还要经过知府。”

陶墨皱眉道:“这等麻烦?”

“不麻烦。”金师爷双眼笑眯成线,“从知府走是最方便的。”如今覃城知府只恨不能效犬马之劳,区区小事不在话下。

陶墨道:“可是他走了,典史之位岂非空缺?”

金师爷道:“知府自然会另外调派人手,东家不必忧心。说不定这次会连县丞、主簿一道送过来。”以往谈阳县是难啃的硬骨头,大多数有门道的人都不愿意上这里来。而没门道没本事的人又呆不住,这才空缺了位置。知府这次想要讨好顾射,只怕会亲自挑几个像样的送过来。

陶墨见金师爷嘴角越扬越高,疑惑道:“师爷何以如此高兴?”

金师爷敛容道:“我只是想到谈阳县将来在大人的带领下繁荣安定,心中欢喜。”

陶墨羞涩道:“师爷过奖了。我,我其实还是什么都不懂的。”

金师爷道:“不懂可以学到懂,怕只怕,不愿懂。”

陶墨忙道:“我自然是愿意学,愿意懂的。我和弦之约定好了,我一定会好好学习。”

金师爷道:“顾弦之乃是天下第一的大才子,东家能够拜他为师,是大大的福分。”

“天下第一的大才子?”陶墨愣了愣。

金师爷察言观色,谨慎地问道:“东家不会不知道顾射就是顾弦之,就是天下闻名的才子吧?”

陶墨道:“我知道顾射是顾弦之,但是天下闻名的才子确实不知。”

金师爷又问道:“那东家知不知道他的父亲就是顾环坤顾相爷呢?”

陶墨完完全全地怔住了,“顾相爷?你是指皇上身边的……”

“皇上身边最得力的亲信,百官之首。”金师爷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

陶墨脸色由茫然渐渐转苍白,半晌才道:“那是几品?”

金师爷比了个一。

陶墨嘴唇抖了抖,笑得极不自然,“他看上去一点都不像。”

“……”他倒觉得像得很。那样的气度,那样的讲究,还有那样的高傲。金师爷没有点破,轻声道:“我离家这么久,也该回去一趟,明早再过来,东家若没什么事,还是早点歇息吧。”

“嗯。”陶墨无意识地应了一声,然后呆呆地走回书桌后坐下。

日头渐渐西落,光渐渐黯淡,渐渐从屋里退了出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郝果子打着灯来找人。

“少爷?”他推开门,用灯笼随意照了照,正要走,突然又回转身,小心翼翼地将灯笼往书桌的方向凑了凑,低声道:“少爷?”

“嗯。”

“……”郝果子拍着胸脯,“少爷,你明明在,为何不出声。吓了我一跳!”

陶墨道:“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少爷,该用晚膳了。”郝果子将灯笼拿到他面前。

陶墨道:“你知道顾弦之是谁吗?”

郝果子道:“不是顾射吗?不过说起来,真是没想到他竟然是顾弦之。堂堂相府公子,天下第一才子!我当初还……咳,幸好他不计较。”

“你也知道他是相爷的儿子。”陶墨失落。

“也?难道少爷不知道?”郝果子的庆幸立刻转为怒火,“难不成顾射一直蒙骗少爷,不曾坦白?”

陶墨忙道:“不是。不是的。他告诉我他是顾弦之,但是我不知道顾弦之原来是这么了不起。”

郝果子想起陶墨不喜读书,想必对天下闻名的才子毫无所知,便叹了口气道:“少爷。其实,顾射也好,顾弦之也好,都是同一个人。我看他虽然出身名门,但挺平易近人的,也没有仗势欺人的意思。这次不是还为了少爷挨了知府的板子吗?他若真是看重相府公子的身份,也不会来这小小的谈阳县,更不会与少爷结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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