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4)
他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死生有命,君举必书。
我怔了怔,感慨地和夫君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他磨墨的手一顿,追问我蓝是指我还是指他。
我佯装不屑道,那当然是指你了,这小子才没有胜于我呢。
我的傻儿子本还在傻笑,一听我说他不及我,当即气哼哼地让我等着瞧。
瞧什么呀?我和夫君异口同声。
我的儿子还太小,还说不出豪言壮语,他放过最狠的话还是跟他的青梅说的——有能耐散学后别走!
因而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能让我瞧什么,最后灰溜溜从书房抱了一叠纸去练字。
我偷偷和夫君说生子当如此。
他便笑,说我应当着孩儿的面夸他。
那不行。
怎么不行?
年轻人心性太傲,要磨磨他的气焰。
也有道理。
于是我没有告诉我的傻儿子我很为他骄傲。
我本想等着他长大再对他说的。
他一定会牢牢记住的。
可我没有来得及说。
【4】
新帝将一名十四岁的宫女带进了紫宫。
我把这件事写进了起居注。
新帝看到了我提笔。
一开始他请我别写,而后他说我记的绝不会出现在史书上,他说即使出现了也不及他的功勋,再后来他让我撕掉记下的那一页。
臣不能不写。
那就写了再改吧。
臣不能改。
那就撕吧。
臣不能撕。
他生气了,他威胁我。
他告诉我,君要臣撕,臣可以不撕;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我告诉他,旧账可以翻页,但臣记的是史书啊。
史书?你一介女流谈什么史书?你记的只是无足轻重的起居注。
是啊,那陛下怕什么呢?
【5】
陛下他确实不怕。
他降罪于我,说我心思□□,所记不实,有辱皇威。
于是黑白颠倒,他成了明察的君王,我成了心怀不轨的奸佞。
他赐了一碗甜汤于我,兴许是想让我下辈子学会甜言蜜语。
饮前他问我是否有遗言要说,我摇摇头。
我一介女流,三尺微命,说的话谁人听过?
【6】
我的孩子听过。
我坐在庭里的树上,看我的孩子稚气渐褪,慢慢长成了少年郎。
他最喜欢在树荫下写字,他已将天禄阁的古籍倒背如流,字也写得委实好看,他着实胜过了我。
偶尔他给夫君磨墨,夫君会画我。
他就乖乖站在一旁看,一言不发冷不丁突然冒出一句我想娘了。
我悄悄说我也很想你。
夫君说她也很想你。
我一怔,又说了一遍我也很想你。
夫君顿了顿,说她一定也很想我。
我儿一边哭一边笑,说爹你太不要脸啦!
夫君给他擦了擦涕泪,说你才不要脸。
再看画时墨已晕开,我的五官已糊成一片。
我儿很急,扯着夫君的袖子说指着画叫囔起来,娘娘娘脸也没了。
夫君不紧不慢再抽了一张新纸,说,重画就是。
【7】
我的孩子和他祖父一样,长大后进了天禄阁。
又是一年新帝登基,他觐见天子,言有史需改。
天子拧眉道,史官记书,大到国事,小到帝王起居,皆是落笔不能改。
我儿说唯有一种情况例外。
天子问是何例外?
我儿答,记错了。
怎么会疏忽到记错了呢?
禀陛下,不是疏忽,是不得不记错。
怎么就不得不记错的了?
因为记对的人被赐死了。
天子大怒,一拍桌案喊岂有此理,当即发了张免死铁券给我儿,拍拍他的肩道,你改,放心改。
【8】
我儿毕恭毕敬地举着那张免死铁券对我的牌位挥呀挥,这臭小子太好笑了,我明明在树上,明明一直在他背后。
可能只有我觉得他傻里傻气的,京城里的姑娘们可不这么觉得。
她们觉得他年纪轻轻已有如此成就,前途不可估量,于是纷纷遣媒人来说。
我儿不老实,不告诉她们他有免死铁券一事,神情肃穆问她们,伴君如伴虎,他一言记错是要掉脑袋的。
姑娘们有的白了脸色,愕然问他为何不辞官。
有的调侃他,公子风华绝貌至今未娶妻原是因为此事。
有的说这有什么好怕的!出门后再未回头。
唯有他的青梅,细细思索片刻后,懒懒答了句,你有能耐秉笔直书,我便有能耐给你守寡。
我儿迟疑问了一句,跟我爹一样吗?
他的青梅尚未作答,我和夫君心有灵犀,同时摘了颗果子砸他。
他哀嚎一声摸摸后脑勺,抬头望树。
夫君坐在我身侧,有些紧张地问我,他看得到我们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