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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为系归舟(12)

我含糊不清答应了几声,挂了电话,听出她失望,又发信息过去表扬她。

瑞瑞以为我是真生病,这几天都很听话,予舟也许是因为知道自己这次过了分,竟然真的连着给他讲了几天睡前故事,不知道他给瑞瑞灌输了什么观念,搞得瑞瑞这两天动不动就若有所思的样子。

其实瑞瑞的年纪快要上幼儿园了,但我总是有点担心,所以还是准备先请两个家庭老师教着。

小孩子的世界有多残酷,我在孤儿院见得多了,完全丛林社会,而且因为年纪小,当时不觉得残忍,长大后回头想才觉得毛骨悚然。瑞瑞脾气好,自保能力还不如我,上学是个大问题。

予舟这几天都呆在家,家里就常有些人来往,我平时都是躲开的,有次没躲开,进厨房准备找点东西吃,一过客厅跟卫平打了个照面,正奇怪呢,进了餐厅就明白了——颜仲那一帮人都在里面。

我向来奉行好男不跟狗斗,当作没看见,进厨房吃东西。

结果我一进厨房门,背后就传来笑声。

我端了盘饼干出来,又原路返回。

“我早说了,兔子就是兔子,正主一来,迟早得挪窝……”颜仲那死人腔调一直跟在我后面:“人哪,要有自知之明。”

我猛地回过头来。

窃笑声都停了。

一张张脸都带着戏谑打量着我,多半是老面孔了,嘉远就认识了,都是些草包,一堆人的脑袋挖出来比不上我一个。

“你说谁兔子呢?”

“谁答应我说谁咯。”颜仲四仰八叉坐在那。

我盯着他的脸,笑了起来。

“颜仲,你最近怎么喜欢上打猎了?”

“打猎?打什么猎?”颜仲向来对自己智商没自信,见我转身走,还要过来抓我:“你给我说清楚,打什么猎?”

“那是我记错了。”我懒洋洋对他笑:“你不喜欢跟着主子去打猎,为什么要去咬兔子呢?”

满堂哄笑起来,这群草包就这点好,笑话听不懂也要笑。

颜仲虽然蠢,放在其中也算智囊型人物,知道我在骂他,脸都黑起来。

“林湛,你尽管狂,你得意不了多久了!”

“哦?是吗?”

“到时候你别落到我手里!”

-

我一直对颜仲有恃无恐,也不过是因为予舟。

会让颜仲这样笃定我会失去予舟的,也不过一个人而已。

叶修羽要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吧。

他当年跟予舟大打出手,打不过,鼻青脸肿远走欧洲,不过十九岁,他们并未真正在一起过,尽管我知道叶修羽喜欢予舟,这是直觉。

就像叶修羽知道我喜欢予舟一样的直觉。

所以他一直厌恶我,高中三年加大学一年,他一直当我不存在,他这么骄傲的人,不会允许自己使什么下流手段,何况他大概也想不到予舟最后竟然会跟我在一起。

何止是他,我自己都想不到。

但我这人就是这样,不想给我的,我不强求。已经给我的,就谁也别想拿走。叶修羽回来又怎样,我的结婚戒指还戴在手上。

就算最后一败涂地,大不了像他当初一样,跑到天远地远,找个地方躲起来画画,也能养活瑞瑞和自己。

-

心情烦躁,带瑞瑞出门玩,没地方去,去我大学玩。

瑞瑞杀伤力还是大,穿个背带裤,太久不剪头发又卷起来,发色浅皮肤奶白,眼睛亮得像黑葡萄。过往的女生频频回头,还有人过来跟我问电话,我亮了戒指才作罢。

我逛了一圈,去沐蓁那找她。

沐蓁她爸,沐教授,是我大学时导师,本来不带本科生的,但是据说那届研究生素质极差,他于是来我们这开两节公开课,结果好死不死就碰见我,直接气得少活十年。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也毕业三年了,店也开起来了,木已成舟了,他也看开了,反正当我不存在就好,日子照过。院里还是把他当神仙供着,美院三教一楼的整整一层楼带地下室,给他当画室,随便玩。

三教附近都种了竹子,凉飕飕的,我找到沐蓁时她正在画一幅工笔,一看就仿的徐崇嗣,她也是小时候惯坏了,基本功不扎实,我看不下去:“你这画的是什么,这个叶子是这样画的吗?片叶白学了?”

沐蓁一脸委屈:“我爸就是这样画的。”

“你爸画的那是花,你画的是果子,能比吗?”我气得想给她两个爆栗子:“果实有重量往下坠,应该是这样画的……”

我接过沐蓁的笔,画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你玩我呢,丫头?”

沐蓁坐在一边画案上吃苹果,两个脚悬着玩:“哎呦,你怎么这么小气的,帮我画两笔又怎么了,我爸让我每月画五张,我天天在你那上班,一张都没画呢。你帮我画两张,我爸可喜欢你的画了,上次你帮我画了半只鸟,他看了半天,说哪哪都不好,就这半只鸟好。”

我被她气笑了。

“你当我王羲之呢!现用的典故往我身上套?”

当初王羲之的儿子王献之学字,学了几年没进步,有天写个“大”字,上紧下松,王羲之看见,就加了一点,成了个“太”字,王献之拿去给他母亲看,结果王夫人说,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就这一点,还有点你爹的神韵。

沐蓁在我面前向来没大没小,被揭穿了也不怕,还跟我逗:“别这么挑嘛,师兄,有现用的典故你就先用着,你又不吃亏。”

“你叫我声爸,我就不吃亏。”

沐蓁竟然真的叫了声“爸”。

我笑得笔都握不稳,忽然觉得背后一凉,抬头一看,原来沐蓁早从画案上滑下来,规规矩矩站在一边。

我回头看,沐教授正穿着他仙风道骨的唐装开衫,趿着拖鞋缓缓地走进来。

这三年来,他向来是当我不存在,我也没办法,只能当自己也不存在,把笔藏到一边。

沐教授以花魁游街的速度缓缓地穿过画室,坐在他的太师椅上。

沐蓁连忙上去献宝。

“爸,你看师兄给你带的礼物,这是我们第一次仿的影青瓷,最好的一件就给你带来了。你看这方田黄,多好,跟鸡油似的……”

沐教授清了清嗓子。

“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啊?中秋不是没到吗,就有人送节礼了?”

这是怪我端午没来呢。

我其实也不忙,就是怕看他脸色,像小时候弄丢饭盆怕挨打,能拖一天是一天,一直拖到今天来。

坐了一会儿,看气氛实在尴尬,没话说,我就带着瑞瑞先走了。

倒是沐蓁很不过意,还一路追出来,安慰我说:“师兄,没事,我老爸就嘴上说说而已,上次你送的那个笔洗,他用得可开心了。”

这丫头跟我有革命情谊,当年她练画练到哭,全是我跟沐老头求情的,没想到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她来帮我求情了。

瑞瑞看不懂,跟着我走出老远,才问我:“为什么老爷爷不理爸爸啊?”

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只能说:“因为爸爸做错了事。”

瑞瑞还是十分困惑。

在他心目里,大概觉得爸爸是万能的。

他不知道我也会做错事。

-

中午在学校附近吃饭,结账时价格奇低,我正奇怪,服务员对我笑:“我们老板说你是他同学,让打个五折。”

我问老板人呢,说已经走了。

估计是当时在一个画室画过画的,我刚进大学时,有段时间少年得意,好为人师,常常指点同画室的人画画,大概说话时态度也骄傲许多。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在学校外面被人堵住一顿打,差点手都打断,回来颜仲他们若无其事对我笑,拿这个开玩笑,我才知道是他们中有人看不惯我,所以教训我一顿。

我没练过武,逃脱全靠求生本能,当时感觉生死全在对方一念间。那样被人毫无理由痛打过一次,再骄傲的人也要怀疑人生。

予舟应该为这事教训过他们,所以他们从此当我不存在。就算有时候颜仲看我眼神恨不能掐死我,也只能强忍下来。

我那时候就明白这世上有些事非人力能及,阶层差距大于鸿沟,我画得再好,一个混吃等死二世祖就能轻而易举毁掉我。

我不是没想过另外一种可能。

那条路太难了。

所以我很欣赏邢云弼,甚至有点佩服他。

第十二章 狼狈

下午没地方去,瑞瑞病刚好,不能去游乐场,我问他有什么想玩的,他歪着小脑袋想了很久,忽然眼睛一亮:“爸爸,我们去看邢叔叔好不好?”

瑞瑞审美和我完全不同,予舟给他讲三天睡前故事,他毫不动心,一心惦念只见过两面的温柔的邢叔叔。

我提出别的方案,被他否决,连游乐场也失去诱惑力,瑞瑞倒是很乖,努力不露出失望表情,只是情绪有点低落。我没办法,只能拿出手机来约邢云弼。

这次没有撞见会议,电话响了几声才被接起来,邢云弼声音传来:“喂?”

大概是办公中,他声音比平时要冷静许多。

“嗯,是我,林湛。”我问他:“你公司在哪呢,瑞瑞说要去看看你。”

瑞瑞在我怀里,十分专心地听着手机里漏出一点声音,等我说完,迫不及待地叫:“邢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