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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为系归舟(23)

十四岁的我,像一只刚来到文明世界的小野兽,有着锋利爪牙,冷漠态度,我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不屑,后来遇上纪予舟,为了他装成人类的样子。

事实证明,那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我应该等一等,不应该贸然靠近这甜蜜的陷阱,年少时的爱情有种灾难般的毁灭性,我身不由己地被卷进这漩涡里,最终变成今天这平庸而疲倦的样子。

如果我和邢云弼一样在外厮杀十年,变成危险而漂亮的野兽,再站到他面前,也许他们都会对我更尊敬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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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时天都快黑了,我抱着那幅画,站在客厅思考几秒,决定把它藏到书房里。

家里一共两个书房,楼下那个我常呆在里面看书,其实放在那也没什么,毕竟家里比这幅画贵的东西也有不少,也没见丢过。

但这幅画不一样,这幅画是我的。

吴妈过来问:“摆晚饭吗?林先生。”

“摆吧。”我问她:“家里有保险箱吗?”

吴妈有点惊讶,但态度还是很好:“有的。”

“拿一个到书房来。”我思考了一下:“对了。吃完饭之后,把花匠叫过来。”

她说了声“好”,低头去吩咐厨房了。

我知道她在惊讶什么。

结婚两年以来,我几乎不参与家里任何事务,家里晚上吃什么,花园里种什么,如何装修,我只看着,从不说话,更别说招待客人。他们看着,大概也觉得不像样。

但我心里总觉得他们是予舟的,不想扮成主人模样,颐指气使。

归根结底,还是安全感作祟。

我并不知道哪天会失去这一切,所以先退后两步,不要拥有,免得到时候不习惯。这心理就像沐蓁说她租房子的时候,什么装饰都不想弄,等到自己买了房子,天天收拾得比钟点工还起劲,什么好东西都往屋子里搬,搞得跟莫高窟一样。

予舟晚上回家的时候,我正站在花园里,看着花匠种一棵海棠。

现在是初夏,天气还没彻底变热,花匠说现在种不太合适,不过要是现在不种,就要等三个月之后入秋了。

我说那不如今晚就种了吧。

家里花园很大,围墙上爬的也是月季,门口这一片,是英式花境,开着大花葱和大飞燕草,还有许多银白色的观赏草,我要把海棠种在从卧室窗口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这一片花境都得铲掉。

瑞瑞第一次看见种花,十分感兴趣,穿着睡鞋来看,趁我不注意,拿起一把泥巴开始玩。

予舟的名字在S城基本是通行无阻,两个小时从杭州苗圃调来的海棠树,形态极美,疏密有致,我跟着沐老头画了几年,他爱画西府海棠,我偏爱垂丝,这一株以后开花了,估计比他所有的西府海棠都好看。

予舟车到门口,看见这一番景象,下了车。仍然穿着正装,后面跟着颜仲,这家伙真是输不起,又跑去告状了。

“吃饭没?”我看予舟走过来,问他。

他摇摇头,仍然看着那一棵靠在一边的海棠树。他不问,我也不解释。

“爸爸,看。”瑞瑞十分开心地给我看他的成果——他捡起一棵被挖出来的小苗还是什么,端端正正地种在旁边。

我把小胖手上全是泥巴的他抱了起来。

“瑞瑞也喜欢种花吗?”

瑞瑞认真地点头。

我勾了一下他脸颊,叫花匠旁边的小跟班:“去拿个花盆来。”

我帮着瑞瑞,把他那棵不知名的小苗种在一个胖乎乎的陶瓷花盆里,瑞瑞十分认真地问我:“爸爸,以后它也会开花吗?”

“会的。”

“它也是糖树吗?”瑞瑞口齿不清地问。

看来我真是对瑞瑞的糖果克扣得太过分了,瑞瑞现在讲到糖就流口水,我告诉他说我种是的海棠树,他就听见一个糖字,管这棵树叫糖树。

“不是糖树,是海棠树。”我笑着亲他:“爸爸以前画过很多花的,最喜欢画的就是海棠。”

“真的?”瑞瑞睁大眼睛看着我。

“真的,下次拿过来给你看看。”

花匠听见我们聊天,一边填土,一边说道:“这家有几个海棠盆景还不错,先生要的话,今晚就可以送到。”

“不用,我不喜欢盆景。”

“什么是盆景啊?”瑞瑞一脸好奇:“爸爸为什么不喜欢盆景。”

“瑞瑞想知道的话,爸爸教你背《病梅馆记》。”

花匠大概听过“病梅”,抬头看我一眼,一起住了两三年,我们算是第一次打照面,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这花匠是个有点年纪的中年人,非常瘦,眼睛倒是很亮。

“先生是做学问的吗?”

我笑起来。

“画画的而已。”

大概我笑得太嚣张,颜仲看我的神色十分不爽。我回头看予舟,发现他也正看着我。

“怎么了?”我问他。

“没什么。”他眼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的东西,然而他的眼睛像深潭,那点东西很快就沉下去,无影无踪。

晚上我站在卧室窗口看那棵海棠树。

月光透过枝叶间的间隙洒下来,卧室里全是斑驳的碎影,我已经迫不及待想去到下个春天。

予舟洗完澡,也站到我身边。

“我让管家把书房边上那个房间重新装修,做成了画室,没关系吗?”

“这是你家,你做什么都没关系。”

他勾住我的腰,熟练地亲吻我脖颈。树叶的碎影落在他脸上,他的轮廓这样漂亮。

我试图推开他。

“予舟,今晚不行。”

他没停下动作。

“为什么?”

“今晚我要临一幅画。”我努力让自己语气显得认真一点:“真的不行,予舟。”

“哦,什么画?”予舟开始咬我耳朵:“其实我也给你买了一幅画,要看看吗?”

他的眼睛深邃如星辰,专注看人的时候,简直勾魂夺魄。

“下次吧。”我竭力挣扎:“今晚真的不行。”

他在这件事上,向来十分任性,但是今晚霸道得有点过了分,纠缠许久,最后还提出十分过分的解决方案,我几番挣扎,终于脱身。

真是要命。

他跟画画,这两件事,向来水火不容,但是又都喜欢肆意地吞噬我的时间,过去我一直让他赢,这是第一次破例。

还好他不知道我准备用多久时间来临这一幅画——我准备花一个月。

第二十五章 恩怨

海棠种下后第三天,我请沐蓁和她的小男朋友来家里做客。

沐蓁的男朋友于斯年,比她只大一岁,他的老师姓祢,写意山水的大师,跟沐老头一样是当年美院恢复后第一届出来的,两人的恩怨可以追溯到彼此的老师——两个早在解放前就在报纸上打过嘴仗的已故大师。

前些年沐老头又跟祢老头结了个大梁子,祢老头那年一幅画在国际上拍出了高价,成了个大新闻,本来是好事。但是有个年轻记者,聪明又野心勃勃,采访时给祢老头下了套,问到工笔和写意之间的区别,说是问区别,其实问着问着就问到高下之分了,祢老头的话被断章取义,写成了一篇专访,标题很狂,记者声名大噪,祢老头却得罪许多人。

其中最生气的,莫过于沐老头。

有这样的恩怨在,沐蓁和于斯年竟然还能走到一起,本身就是个奇迹了。

于斯年的性格也像他师父,文静沉默的年轻人,专心画画是好的,不过二十岁而已,已经很沉稳,文质彬彬的,还给我带了礼物来,沐蓁一贯是没大没小,今天因为紧张,更是活泼得过了头,从花园里就开始插科打诨:“师兄,你在花园里埋了金子吗?”

现在的年轻人也是胆大,沐蓁去年工资加店里分红,悄悄在外面买了个小房子,跟于斯年住到外面去了,跟过家家似的,两个人就过起了小日子。对沐老头说是跟女同学合租,于斯年那边还不知道怎么交代的。

要是双方长辈知道,估计能气得厥过去。

午饭也就寻常规格,蒸了条鲈鱼,烤了龙虾,白斩鸡,一盘糟卤的鸡爪鹅掌,加一些时令小菜,一道汤,沐蓁小时候家里养得娇,挑食得很,很多东西不吃,今天像变了个人,差点吃撑了。

看来两个人的小日子过得挺狼狈的。

于斯年倒是彬彬有礼,吃饭时不太聊天,等到茶上来了,总算开始说话了:“师兄也是画花鸟的?”

“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了吗?”沐蓁怪他木讷:“我师兄当年可厉害了,美院专业分第一名进来的,比你可天才多了。”

于斯年不好意思地笑笑。

确实是个好青年,沐蓁虽然向来聪明,却都是小聪明,专业上根本沉不下心,吃不了苦头,下山猴似的,丢了玉米摘西瓜。于斯年却是恰恰和她相反,看眼神就知道,这人心中有坚定信念,不会轻易被外界影响。脾气也好,不争闲气,沐蓁取笑他两句他压根没往心里去。

沐蓁平时跟他一起画画,估计受了不少打击,今天有我在这,恨不得把场子都找回来。而且两人确定关系之后一直藏着掖着,这是第一次以情侣身份公开“出席”,恋爱中的小女孩子是恨不能昭告天下的,所以今天尤其活泼。

“你不知道,我师兄当年有多牛,人称美院嵇叔夜,谁到他面前都是凡鸟一只。”沐蓁笑嘻嘻告诉他:“我们学校那个大画室,只要他在里面,谁都不敢大声说话。不知道多少崇拜者天天守在那,谁也不敢上前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