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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为系归舟(48)

“去把小少爷带过来吧。”他说。

他的用词出乎我意料。

瑞瑞很快被带过来了,看来吃了不少好东西,手上还捏着一个很精致的糖人,很开心的样子,看见我,连忙跑了过来:“爸爸。”

予舟一把把他捞了起来,他怕予舟,又不敢挣扎,只能朝我伸手,一直叫“爸爸爸爸。”

老爷子安静看着,评论道:“予舟的脾气被我教坏了。”

“你说我?”予舟冷冷看着他。

其实看他和纪老爷子相处很有意思,至少我以前从未见他露出这种蛮不讲理的晚辈姿态。

“管家有事要你做决定,你跟他去转转,让我和林先生说话。”

“你想得美。”予舟毫不犹豫拒绝:“林湛不吃你这套。”

但我其实很吃这一套。

“你先去吧。”我不想在纪老爷子面前显得过于亲密,没有碰他:“老爷子没恶意,我没事的。”

“你信他?你忘了叶云薇了。”

“说到这个,叶家最近又跟我告状,说你……”

“说我拦了他们的生意吗?”予舟不以为然:“叶云薇生意不会做,告状倒是一把好手。”

纪老爷子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你别总是和他们过不去。”纪老爷子迟疑一下,还是当着我的面说了出来:“你爸想见你,你去吧。”

这句话还是有点作用的。

“林湛跟我一起去。”予舟还是固执。

“先生不见外人的。”管家适时补充:“上次叶先生过来,带了叶小姐,他就没见。”

“你去吧。”我没办法,轻声告诉他:“我没事的,老爷子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予舟皱起眉头,显然对我的叛变十分不爽。

“我十分钟就回来,你别乱跑。”

“好。”

第五十五章 交代

其实纪予舟一走,纪老爷子的神色就冷下来是我意料之中的事。

予舟在我面前不讲道理,对外还是护短的,不然以前颜仲也不会只敢在他不在的时候挑衅我。

不过纪老爷子这个神色,不像是等予舟走了就要收拾我,反而显得疲惫起来。

“林先生,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吧?”

“以前来过一次。”

“今天天气不错,烦请你推我在院子里逛逛。”

“您客气了。”

我把瑞瑞交给管家,瑞瑞有点想跟我们一起走,但是纪老爷子摆明了有话要说,连管家都没让跟过来。

纪老爷子坐轮椅应该有段日子了,所以老宅到处都可以推着轮椅走。我刚推着他走到后院中,就听见他问:“林先生是个画家?”

“不敢,随便画画而已。”

“国画还是西方画?”

“工笔。”我回答:“也画过几幅西方画。”

“哦,画过哪几幅?”

“列宾的《伊凡雷帝杀子》。”

纪老爷子怔了一下,继而大笑起来,笑得咳嗽个不停。

我推着他的轮椅,只能看见他头顶的白发在颤动,他的手按在扶手上,手背上有苍老的青筋。他忽然抬起手来,朝后面做了个制止的手势。

我这才发现管家一直在我们后面远远地跟着,大概是见他忽然大笑,有点担心,想要靠近过来。

纪老爷子转过脸来,看着我,他脸上的线条是下垂的,一双眼睛却仍然如鹰一样敏锐。

“予舟怕我害你,你又怕我打死予舟,真是和当年一模一样。”

伊凡是沙俄的沙皇,有名的残暴,晚年时因为和自己的太子争执,失手用笏杖打死太子。那幅油画截取的就是太子垂死之际、伊凡抱住太子悔恨交加的画面,冲击力很大,即使后来我去学了国画,仍然记了很多年。

予舟身上的伤,我趁他睡觉后偷偷看过,伤在背上,应该是被藤棍还是什么抽的,以前读书的时候,就听说过他们这些人家有些长辈规矩很大,他们这一辈还好,他们父亲那时候动不动就要罚跪,用藤条打,那种藤条比铁还硬,抽下去皮开肉绽,两三天下不了床。

说是予舟他们父亲那一辈被养废了,其实是被打废的,教育问题往大了说也是这样,历史上那些开疆扩土霸气外露的皇帝,最后的太子基本都软弱没主见,不然早因为忤逆被打死了。

予舟的身体素质已经算是极好了,背上的伤仍然半个月也没愈合,现在摸起来还是凹凸不平的,要说纪老爷子当时没有一瞬间想要打死他的念头,我都不信。

但纪老爷子自有他的说法。

“林先生,予舟成年后,我再没动过手,你知道我这次为什么这么生气吗?”

“您说。”

老爷子却回过头去。

管家正远远跟在后面,抱着瑞瑞,瑞瑞审美向来和我不同,对卫平这类沉默温和的管家很有好感,在他怀里吃糖吃得很开心。

“这孩子全名叫什么?”

“叫林瑞。”

“哦,姓林。”老爷子哂笑:“予舟想让他姓纪。”

我怔了一下。

要真是这样的话,以他们的观念来看,真是打死了都不冤。

瑞瑞是我收养的孩子,已经姓了林,只有一种情况下,他需要改姓纪——纪予舟以后不会再有其他孩子,所以需要他来继承纪家。

纪家五代家业,一朝拱手让人。纪老爷子没有当场打死他,实在是自制力惊人。

纪老爷子这一代人,对血缘有多看重自不必说,况且他现在风烛残年,随时可能去见纪家先辈,按迷信的说法,是要对先人有个交代的。纪予舟在这时候做出这种决定,实在太挑战他底线。

“其实,”我顿了一下:“我倒觉得纪瑞这名字不太顺口,还是叫林瑞吧。”

纪老爷子大笑起来。

“林湛,”老爷子眼神带笑地审视我:“早该请你来做客的。”

“早一点,我大概也不是现在这样子了。”只有我知道自己并不是在客套:“我这半年经的事比过去十年都多。”

“也是,以后不用做客人了。”老爷子淡淡道:“等我走了,你和予舟就是纪家的主人了。”

他云淡风轻地说完这么有重量的话,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招手叫瑞瑞,瑞瑞大概是怕他,真的牵着管家的手慢慢走了过来。

他揉了揉瑞瑞的头发。

其实老爷子觉得我变好了是假,老爷子也比我印象中好相处倒是真的。这世上的道理就是这样,曾经强势的人稍微礼貌一点,就让人觉得受宠若惊。

但我已经会用卫平教我的那逻辑思考。

我并不觉得当年是我误会了他,那时纪家权力多半在他手里,他是上位者,自然有上位者的态度。现在只不过是时过境迁而已。

很多人以为他们这些世家的人高傲,轻易放不下身段,其实真正商场厮杀过,他们的身段反而比我们这些普通人还要柔软得多,该强势的时候强势,该示弱的时候示弱,越是不常被人尊重的人才会自尊心旺盛,我就是个例子。到他们这地位,已经不缺尊重,他们只要利益。

纪予舟他已经掌控不了,于是从我这下手。

也许我这样想太黑暗,但我想这才是最接近事实的版本。

不然瑞瑞不会这样怕他,小孩子是最敏感的,纪老爷子现在语气再和善,骨子里仍然是那个杀伐决断的当家人,瑞瑞被他摸头,躲也不敢躲,默默缩着脖子,越缩越短,脖子都快缩没了。

“让你取的那块玉呢?”

“在这里。”管家从怀里掏出玉来,这玉放在一个小锦囊里,我不太懂玉,但是认出这锦囊有点年头了,像是云锦。

老爷子接过玉,给瑞瑞戴上了。

“这是予舟小时候戴过的玉,长大后打死不肯戴了。”

这块玉我有印象,是个麒麟,有次予舟穿的衬衫解开了扣子,露出这块玉来,他那时候清瘦高挑,这玉穿红丝,若隐若现非常漂亮,我忍不住盯着看了几眼,被他发现了。

那是高中时的事,后来就再也没见他戴过了。

“今天叫瑞瑞过来,是想看看他。”老爷子一边给瑞瑞戴玉一边道:“据说玉能辟邪,其实只是图个吉利,予舟小时候一直戴着这玉,还是被绑架了。”

“他被绑架过?”

“六七岁时候的事了。”

我懂老爷子意思,予舟小时候被人绑架过,所以他是不会绑架瑞瑞的。他是告诉我今天抓瑞瑞本身就没有恶意,就是为了引我过来。

“天要黑了,我推您进去吧。”

-

坐在廊下喝茶,说好的十分钟过去了,予舟还没回来。

老爷子让管家去看看。

其实今天我进来时就知道这佛堂是为谁建的,予舟没有叔叔,他说的那个信佛的叔叔,其实是他父亲。

失去了妻子,又不能忤逆父亲,所以出了家,这是最消极也最决绝的抵抗。

“予舟很像我年轻的时候。”喝茶的时候,纪老爷子忽然说道。

“是的。”

我莫名地有点想笑。

就连这语气也一样,都是一副“我们知道自己什么性格,但是绝对不可能改变”的态度。

“予舟十四五岁的时候,常常偷偷往金山跑。”

“我知道。他常趁夜里开车去金山,但是从来不进寺里,只是远远看着。”我仍然记得。

老爷子沉默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