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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为系归舟(49)

夕阳落在他身上,这场面太有重量。

“他在寺里住了二十六年,一直住到要给我送终了才回来。”

我竟然不知道如何往下接。

他在说予舟的父亲恨他,所以二十六年不见他。

父子一场,最后到这地步。

总是这样的,明明一意孤行是他们,想要控制一切的也是他们,但是到最后,看起来最可怜的还是他们。因为向来强大,所以连他们的可怜都显得比普通人有分量。

“予舟太像我了……”他再次说道。

我打断了他的话。

“我知道。”

这大概是今天第一次,我跟他对视,老人的眼珠多半是浑浊的,但是纪老爷子的眼睛却仍然有神采,虽然是虚弱的,但毕竟是神采。

我知道他的意思,纪老爷子要见我,招呼不打,就抓了瑞瑞过来,已经是风烛残年,仍然这么强势。那他当年如日中天的时候,只怕更加蛮不讲理,不然不会逼得自己亲生儿子出了家。

他如今后悔了,但是他劝不动纪予舟。

谁也劝不动纪予舟。

他们只能劝动我。

大家都是聪明人,没必要多说什么。

“推我进去吧。”老爷子行事很干脆利落,被我打断后,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进门时忽然回过头来,叫了我一句。

“林湛。”

“我在。”

“我把予舟交给你了。”

第五十六章 美梦

其实留在老宅吃晚饭也没什么,我以前常觉得纪家老宅是龙潭虎穴,今天亲自来看了看,发现我记忆里那个让人恐惧的纪禹臣已经是个迟暮老人,在所有问题上,都愿意一退再退。

如果纪予舟不回来的话,那纪老爷子几乎是一个人在生活。这么大的房子,未免太过冷清。

不过他也许是故意让我这样觉得也不一定。

商场厮杀这么多年,玩弄人心应该也很熟练。我是悲观主义者,相较于纪老爷子终于想通所以放我们一马这个选项,我更相信是时势比人强,所以他才示弱。

他说予舟性格像极他,很难想象予舟也会示弱。

说不定予舟到了七十多岁,也会像他一样手腕高超。

我想我这辈子都没法赢来纪予舟一句抱歉了。

光是想到可以看到他七十岁的样子,我就觉得没什么事是不可以原谅的。

真是没出息。

-

回去前遇到颜仲。

不知道他消息怎么这么灵通,又住得近,竟然跑到纪家来,大概是预备看这件事怎么收场。予舟在里面和纪老爷子说话,他在外面跟我面面相觑。

上次见面算是危难之际,来不及算旧账,这次大家全好端端地坐着,面面相觑,就有点尴尬了。

“予舟在里面?”他问管家。

“在跟老爷子说话。”管家也老实回答。

他踟蹰了一下,我看得好笑,叫了声“颜仲”。

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懊恼没有及时溜走,现在不得不也跟我打招呼:“林湛。”

其实我们真没什么话说,早在高中时就相看两相厌,我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虫尾巴,可惜那时候颜仲也在看哈利波特,明白我在骂他,恨我恨得咬牙切齿。

认识太多年就这点不好,敌友不分,互骂是真的,偶尔共个患难也是真的,打了这么多年嘴仗,却也阴差阳错地见证了对方的青春时光。

但我们还没到一笑泯恩仇的境界。

瑞瑞不太怕他,不知道从哪弄来一个网球坐在我脚边玩,球滚到他脚边去了,也伸手去捡,颜仲替他捡了起来。

“谢谢叔叔。”瑞瑞笑眯眯地道谢。

颜仲怔了一下,伸出手来,揉了揉瑞瑞头发。

“你儿子挺可爱的。”他跟我说。

“你今天才发现?”

“以前就觉得了,但是你这个人太烦了,所以不想让你知道我觉得你儿子可爱。”颜仲一肚子歪理。

“你这么讨厌我,是因为我以前给你起外号?”

“不是。”颜仲认真地看着我:“是因为我知道修羽不在了,但是你还没心没肺地活着,所以看你不爽。”

“现在呢?”

“好多了。”

颜仲大概也觉得两个大男人坐在这聊有点尴尬,等了等,起身走了:“跟予舟说下我来过了。”

“你专程来一趟就为了说这个?”

“不,我是来看一下情况,免得他被老爷子打死了。”

“上次你怎么没救到他?”

“就是救到了,才打成这样的。”颜仲看我一脸不相信:“不是因为我有面子,纯粹是老爷子好面子,来个人撞破了就好了,不然真是打死了都没人知道。”

“他以前也挨打?”

“少,纪家一直是贵养。”他也是直接:“就是认识你之后,挨了几顿狠的。”

我无言以对。

“行了,不跟你说了,晚上还有事。”

“喝花酒?”

颜仲被我气笑了。

“是啊,喝花酒。”

-

我和颜仲聊天的时候,卫平就一直在旁边看着。

等到我们聊完了,颜仲都走了,他忽然来了一句:“林先生对颜仲有愧疚?”

“怎么说?”

“林先生说话的时候,不敢看颜仲的眼睛。”

怪不得都说旁观者看得最清楚。

“颜仲对予舟太好,予舟却没把他当朋友。”我是在替纪予舟愧疚。

“颜仲比纪总小一岁,颜家为了让他跟纪总当同学,特意提前一年入学。”卫平语气里不带一点褒贬:“这世上除了朋友,还有很多种相处关系。颜仲能力不过中上,但是颜家在他手上,却超过了许多真正有能力的人。在资本和利益面前,社交关系中的高下反而不重要了。”

我知道他意思。

他们心甘情愿认纪予舟当领头羊,高中时我并不是没见过他们被呼来唤去的样子,事实上,无论他们在纪予舟面前多温驯,都不影响他们在我这种人面前耀武扬威。

“卫平,你有时候会觉得我过于天真吗?”

卫平沉默了一下。

“林先生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不以个人喜恶来判断对错,这很难得。”

“谢谢夸奖。”

“不用。”

-

我这个理想主义者,得到夸奖还不到三分钟,就在纪予舟那受了挫。

他跟纪老爷子聊完出来,看我茶都喝起来了,说了声:“走了。”

“其实留在这吃个饭也可以。”

予舟看了一眼我。

“你说真的?”

“真的。”

他看了一下表。

“你忘了三个小时前你在哪了?”

我被噎住了。

三个小时前我在游乐场,以为瑞瑞被我弄丢了,整个人都快疯了。

“老头子刚绑架完你儿子。”他冷冷说出事实:“你这就原谅他了?太好骗了。”

瑞瑞本来都快睡着了,听到这话,连忙急切地问我:“爸爸,你只有我一个儿子,对吗?”

看来瑞瑞倒和我挺像,记吃不记打,连自己被绑架了也不知道。

“是,”我连忙揉揉他的头:“瑞瑞下次不要跟不认识的人走了。”

-

回去时瑞瑞跟卫平一个车,上次被叶云薇撞过一次之后,我就算开五分钟车都把瑞瑞放在安全座椅里。

予舟路上很沉默。

车走了一会儿,他忽然来了句:“你要睡一下吗?”

我知道他是看我折腾一天,精神不济。

“睡一下就好。”

司机把空调打高,我躺了下来,枕着他的腿,他找来毯子给我盖着。大概以为我睡着了,懒洋洋地玩我头发,他有非常修长漂亮的手指,力度温柔得像在玩猫。

“予舟。”

“嗯?”

“我在外面那三个月,有一次,梦见过这场景。”

“是美梦吗?”

“是。”

那是个夏夜,那个梦做得无比真实,连他的腿枕起来是什么感觉都触手可及,醒来时我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我几乎可以闻见他身上熟悉味道,但是院子里的蝉鸣嘈杂,提醒我身处何地。

予舟轻笑起来,手指划到我耳后,熟练地捏我耳垂。我耳朵很快就热起来,侧过脸挣脱了,半张脸埋在他手里。他没有再动,就这样握着我的脸。

“睡吧。”他说。

“好。”我的意识涣散起来:“等我醒了有话跟你说。”

他手指上有很淡的烟草味道,我们这些年,像极两个懵懂少年,各自躲着对方在吸烟,如果能够坐下来聊一聊的话,也许不会浪费那么多好时光的吧?

睡醒来天都黑透了。

车里一片黑暗,只有仪表盘的一点灯,从前座的间隙中透出微光来,我不知道睡了多久,全身都懒洋洋地乏力,予舟就这样安静坐在黑暗中,我以为他也睡着了,但是我一动他就说话了。

“醒了?”

“嗯。”我不知道睡一会儿也会这样舒适,没有马上爬起来,抬头看着他,其实深色很适合勾勒轮廓,沐蓁当年用黑铁做过雕塑,予舟的脸在黑暗中有这种质地。

真是亘古不化的冰山一块。

“我睡了多久?”

“四十分钟。”他的表在黑暗中也有光,我其实一直不太理解他为什么要戴潜水表。

我看见了窗外的灯光。

应该早就到家了,他没吵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