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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13)

齐楚仍然拍门。

我输入了那个问题。

回车。

网页变白,上面的进度条一点点前进,有一秒,我几乎要以为是我神经过敏,马达加斯加的首都还能是哪呢,不过是这世界上一个普通的城市。

然而下一秒,电脑屏幕直接闪烁一下,变成黑色。

机箱翁然而响,然而安静下来。

整个房间一片黑暗。

停电了。

我坐在电脑前,风从窗口吹进来,我的衣服湿透了贴在身上,无数水流沿着我的身体滴下来,落在地上。

我如坠冰窟。

不知过了多久,我手上有温热的液体留下来,似乎很痛。

我这才发现我的手里仍然握着沐浴露瓶碎掉的喷嘴,打开抽屉,想把它放进去。

抽屉里是满的。

许多个沐浴露瓶的喷嘴,带着干涸的血迹,安静地躺在抽屉里,它们不知道在哪里呆了多久,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呆在那里。

它们每一个。都和我手上这个,长得一模一样。

-

我走到书房的门前,门那边已经没了声音,但是我知道,齐楚一定在那里。

我爱他。

他也爱我。

我们都无处可逃。

我在书房找到一块毯子,裹着毯子,蜷缩着靠在书房的门上。

“齐楚。”我叫他的名字。

他在那边轻声答应我。

但我不知道说什么。

我们已经无话可说。

外面的大雨停了,风在呼啸,这么大的城市,没人知道还有这样狼狈的两个人,明明相爱,却只能隔着一扇门相见。

“肖林,我们去美国吧。”他忽然在那边轻声说。

“我在美国买了一个农场。”他说:“有河流,有草场,有苹果树。”

“我们去骑马吧。”他告诉我:“我会教你骑马,我会跟你一起看日出,我们可以建一座房子,冬天的时候我们可以在壁炉前看书……”

“跟我走吧,肖林。”他这样请求我:“我们一起去很远的地方,没有人找得到我们的地方。我们重新开始,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变好,我们会一起度过很长,很长的一生。”

“好啊。”我似乎听见自己这样回答。

带我走吧,齐楚,我什么都不要了,带我走吧,我们去很远的地方,我们会有漫长而平庸的一生,而不是成为这世上两个耀眼的陌生人,隔着无数的山川和人海,各自度过自己的一生。

带我走吧,齐楚。

求求你。

然而我没有回答。

我只是靠在冰冷的门上,像我许多次在梦中梦见的那样,蜷缩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痛哭起来。

-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躺在一个地下停车场的电梯里,血从我的脑袋下面流出来,一个小孩穿着毛茸茸的衣服,坐在我身边大声地嚎哭,我很想去抱一抱他,哄哄他不要哭。

然而我动不了。

-

我是在天亮之后醒过来的。

我并不冷,也不饿,只是好像到了时间,就自然醒了。

书房的窗户开着,我走到窗边,看见楼下有个人影站在路灯下。

意料之中。

我打开书房门,齐楚已经不在了。家里的灯都开着,厨房的流理台上放着一碗粥。这种天气,竟然会有苍蝇,停在厨房刀架里的一把刀上。

我喝了粥,带上那把刀,穿好衣服,下楼。

楼下一片安静。

没有行人,没有车辆,在整个S城最繁华的路段,最昂贵的小区,没有一个人,连门卫也没有,只有那盏路灯,和路灯下的那个人。

他穿墨蓝色的风衣,很高挑,已经是青年模样,他有着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眼睛,像狐狸,窄脸,漂亮鼻梁,看我的眼神有点开心,又有点悲伤。

“Hi,大叔。”他这样叫我,伸出手来,像要碰我的脸。

我躲开了。

“我不是你的大叔,我是肖林。”

他的眼睛像一瞬间黯淡了下去,有点自嘲地笑了。

“好的,现在你恨我了。”

“我不恨你。”

他抬起眼睛,安静地看着我。

“你要什么?大叔?”他的眼神这样真诚,像一无所有的乞丐,又像最虔诚的信徒:“你要什么,只要你说,我就给。”

“我要真相。”

这所有的混乱,所有的谜题,一切的不合逻辑和自相矛盾背后的真相。

他的眼睛弯了起来。

他笑起来,声音却好像叹息。

“好,那我就给你真相。”

-

我跟着他,在这座城市走了很久。

整座城市都空了,没有行人,没有车辆,所有的人仿佛在一夜之间消失了,像是世界末日的场景,我们在宽阔的车道上走,路过许多地方,我们路过市中心的广告牌,屏幕上正在放齐楚的云麓传第二部 的宣传,主题曲的歌词我很熟悉:这时光终究都错过,也曾醉倒问渔樵……看桃花恍惚见你笑,却原来我从未释怀过。是我高中给齐楚填过的词。

我们路过我教书的大学,走进去,仍然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但是办公室没有了我的座位,只有程音的结婚照摆在桌子,茶杯还冒着热气。学校的公告栏里贴着程校长去世周年忌日的消息。

我们路过我的家,许多东西都陈旧了,我妈不在家,肖航也不在,墙上挂着我父亲的遗照。

我们路过墓园,我父亲的墓碑上,生卒年月是1954-2002年,那年我正十九岁,和肖航今年一样的年纪。

我们一直走,一直走,这城市下起大雪,雪越来越深,我最终停下来。

“你想说什么?”我站在雪里问他:“是我疯了吗?还是我在做梦?”

他没有回答我。

他只是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建筑。

“图书馆到了,我们进去吧。”

图书馆里空无一人,所有的书籍都安静地待在书架上,高高的书架一层又一层,像安静矗立的墓碑。

“找一本书,”他告诉我:“找一本你看过的书。”

我拿起一册唐史,书上的字迹毫无异常。

“现在,找一本你没有看过的书。”他叫我:“你以前没看过,以后也绝不会去看的书。”

我绕过几排书架,找到一本厚厚的刑法。

他伸手按在了书页上。

逆着光,他的瞳仁墨黑,像要看穿我的灵魂。

“你是否,常常觉得某一幕像是以前已经发生过?你刚知道的新东西,很快就会在生活里一再重复,你在梦里会变成完全不同的人,一切感觉都无比真实,醒来却很快地忘掉……”

“你想要说什么?”

他悲伤地笑了。

“还记得那个问题吗?马达加斯加的首都是哪?”他收回手:“打开书,你就知道了。”

我打开书。

烫金硬壳之下,书页是一片空白。我往下翻,每一页除了页码都是空白,我扔下这本书,在书架上打开下一本,下下本。

全是空白。

那些我没有看过,也不会去看的,非我专业,我也毫无兴趣的书,里面没有一本有内容,仓皇间翻到一本西方历史,我几年前看过前面几页,再往后翻,也全是空白。

我慌乱地跑到管理员的工作台,打开电脑,搜索网上的书,只要是我没看过的,全部无法打开,学校内网,我的账号登不上去,我打开世界地图,所有我没有去过,没有看过信息的国家,全部是模糊一片。

我打开网页,搜索马达加斯加。

刚输入这五个字,轰然一声,整个图书馆的灯光全部暗了下来。

我跌坐在椅子里。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我坐在椅子里,大笑起来,越笑越疯狂,最终笑出眼泪来。

“这是什么?恶作剧吗?”我抓住他的衣领:“你究竟是谁?你要告诉我什么?难道我是个疯子吗?我还是肖林吗?这里究竟是哪里?我究竟是谁?”

他看着我的眼神,悲伤而温柔。

“不,你不是疯子。”

“你是肖林,今年三十五岁,你曾经是个很优秀的经纪人,你一手捧红了齐楚,又一手毁了他。你手上出过两个天王,三十岁就退出娱乐圈。你父亲是个老师,在你十九岁时去世,你最好的朋友叫做凌蓝秋,她在你三十一岁时去世。”

“你没能成为教授,你大学毕业就进了娱乐圈,为此跟你的老师闹翻,他去世后,每年他的忌日你都会喝很多酒。你没能救程可,你和赵黎已经很少往来。你母亲在你三十一岁去世,后来肖航成了医生。”

“你没能救回齐楚的父亲,你没能在他父母离婚前认识他,你和他因为赵黎而决裂,你成了别人的经纪人。那个人很爱你,非常爱你,你将和那个人一起渡过你的余生,你三十五岁时,他犯了一个错误,你被他的粉丝在地下停车场里枪击……”

我看着他,他半蹲在我面前,他看着我的眼神这样哀伤,仿佛要落下泪来。

“那个人就是你,对吗?”

“是啊,那个人就是我。”他把脸贴在我的膝盖上,明明是这么漂亮的一个人,却总像无家可归的小孩。

温暖的液体从他眼睛里滑落,打湿了我的裤子。

“我是涂遥啊……”他这样告诉我:“你怎么会不记得我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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