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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14)

我脑中仿佛轰地一声,一切都豁然开朗。

那次的急刹车,穿着靴子的飞扬跋扈的少年,他叼着十字架的样子,那场大雨,车祸,坐在一片混乱中的涂遥。那片郊外的芦苇丛,无法揭开的面具,关永平的别墅,太平洋上的海岛,和他笑起来的样子……

他总是笑,总是跟我闹,他总是叫我大叔,跟着我,缠着我,我曾经跟他许诺,我的余生要跟他一起度过。

怎么能忘呢!

地面晃动起来,所有的书架都在坍塌,我们仿佛被卷进龙卷风的漩涡中心,所有的书页全部绽裂开来,无数的碎片如同雪花般飞舞,遮天蔽日,一片雪白。

我们似乎被雪花掩埋。

图书馆的墙壁消融,所有的一切都渐渐变得虚化,整座城市在我面前轰然倒塌,只剩下满天的大雪,我们身处白茫茫的雪野之中,一个人影在朝我们走来。

涂遥蜷缩着,发出痛苦的呻吟,他的身体在涌出鲜血,这场景像极那天的赵黎。

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涌出来。

“不要!”我想捂住他的伤口,然而他整个人仿佛被无形的利刃在切割,温热的血液沾满我的手,我徒劳地按压着他胸口,却发现我连最简单的CPR都不会做。

我不是医生的儿子,我不是能救齐楚父亲的肖林,我是他的肖林。

“为什么?停下来!”我跪在雪里对着朝我们走来的那个人大吼:“停下!住手,我不会原谅你的,我这辈子都绝不会原谅你的!”

他站在风雪中,雪花落满他的肩膀,他的手上沾满血,神色却无比哀伤。

“为什么呢?”他疑惑地抓住我手腕,他的眼睛不解地看着我:“我是齐楚啊,你不记得了吗?你爱我,你从十五岁就开始爱我,我们在一起很多年了,很开心,一切都很好……”

“那是假的!”我朝他声嘶力竭地呼喊:“都是假的,你的什么都是假的,你不是齐楚!”

齐楚捂住了我的嘴。

他的眼神如同大火烧过的荒野,一片荒芜。

“嘘。”他神经质地阻止我继续说下去,安静看着我眼睛:“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的,你很快就会忘掉的,我们可以有新的故事,我们可以更早一点遇见的,对吗?你什么都不会记得的,真好……”

我想起了书房的那个抽屉,他捂住我嘴的手掌心滚烫,我却如坠冰窟。

“我……我会找到你的,”涂遥虚弱地说道,他的身体里涌出鲜血来,在雪地上蔓延开,如同一朵盛放的花:“我会找到你,一千次,一万次,我都会找到你……”

然而他没能再说下去,因为空中袭来无形巨力,他的身体仿佛被折断,眼睛的光黯淡下去。

齐楚笑了起来,他看着我的眼神无比疯狂。

“你看,无论重来多少次,我总是最强大的那一个,你还不明白吗,这是你的世界,而我是最强的……”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因为我直接把一把餐刀捅进他胸口。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的伤口,他的眼神有点悲伤,又有点难以置信。

没有血流出来。

他拔出了那把刀,伤口愈合,然而他的神情却很痛。

“你恨我,对吗?”他看着我,眼睛如同大火烧过的荒野:“所以总是我伤害了赵黎,总是我把景莫延带进家里,总是我来当最后的坏人,明明你也爱我,明明你也想重来,你想要给我们找一个最好的结局……”

雪花落在他头上,粘在他头发上,这场景多像我们二十多岁那年,一起在雪地里追逐那辆公交车,跑啊跑啊,最后一起跌倒在雪地里,大笑起来。

那时候我想,真好啊,这场大雪是不是在说,总有一天,我可以陪着他一起到白头。

只是后来怎么了呢。

这世界真大啊,我们跑着跑着,莫名其妙地,就这样走散了。

人在濒死的时候会想什么呢,是不是都像我这样,躺在雪地里,看着雪花从高高的天空里落下来,身下雪花松软,身体沉下去,沉下去,一直沉到最深的梦里。

“不,我不恨你。”

我听见自己说。

然而我无法说出口,他压在我身上,扼紧我喉咙,我只能看着他的眼睛。仍然是十六岁的那个人,仍然是十六岁的那双眼睛。

他松开了手。

寒冷的空气一瞬间涌进来,我的喉咙撕裂般地痛,蜷缩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我不恨你。”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坏掉的机器人一样嘶哑,我翻过身来,直视他的眼睛:“我不恨你,因为你只是我造出来的一个影子。”

他惊愕地看着我。

“你只是我在自己脑子里造出的一个幻影,我在这个世界里一次次重演自己的人生,希望得到一个不一样的结局。我希望我父亲不会死,凌蓝秋不会死,程可不会死。我希望自己能救活你的父亲,改变你的人生,我希望你不要对爱情留下阴影,担心自己会像你母亲一样疯狂,所以不敢去爱别人,这样,也许我们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但是我算错了一个人。”

“无论我躲到哪里,无论我躲到什么地方,他总会找到我,无论在这个世界里,他变得多么虚弱,即使你拔去他的舌头,毁掉他的四肢,即使他变成乞丐,变成流浪汉,他总会找到我。你看不见我的伤口,他会看见。他总会来找我,在我最痛苦的时候,在我周围一切都在开始崩坏的时候,他会来爱我。”

那年的冬天,我和涂遥看过一部电影,里面有个故事,是说佛陀弟子阿难出家前,在道上见一少女,从此爱慕难舍。佛祖问他:你有多喜欢那少女? 阿难回答: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但求她从桥上走过。

我当时笑了,说真不值得,做一座石桥有什么好呢,五百年风吹日晒,只换一个瞬间。她甚至不知道你是谁。

他当时没说话,过了很久,忽然笑着说:“其实值得的。”

我当他少年意气,轻许承诺。

我没想过他真的愿意做那座石桥。

被枪击的那天,我从美国回来,快到家的时候,我很害怕,我怕我年少时那种一往无前的热血全给了别人,余给他一个温吞水般的余生。我觉得对他不公平。

然而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过来。

原来我已经开始爱他。

我爱他,所以我担心他受委屈,我担心对他不公平。我爱他,所以他在我眼中耀眼如星辰,他值得一切最好的,而不是我这样一个懦弱平淡的人。

我这样怕地下停车场,不止因为我怕死,我更怕失约他的余生。

-

“放手吧,齐楚。”我听见自己说,我的手按在他胸前,我知道那下面有无数愈合的伤口,就像我家里那个抽屉里的无数的玻璃瓶口。

放手吧,肖林。

“我不放手!”他墨黑眼睛里有着绝望的偏执:“我杀了他!我们重新开始。总会有办法的,我们回有不一样的结果……”

“你杀不了他的。就算你能绕过他,你能绕得过赵黎吗?你绕得过景莫延吗?”

命运在我们之间造成的鸿沟,无法避免,无论多少次的演练,做多少次完美的假设,纠正多少次错误,都无法挽回,我们终将走向崩坏的结局,就像雪花从天空飘落,就算再缓慢,总有一天会落进尘埃里。

“你知道的,我们没有别的结局了。赵黎,凌蓝秋,程可,肖航……我们谁也救不了。”

谁也救不了我们。

“但在你的世界里我最强大,不是吗?”他仍在挣扎:“我是你最强大的执念,你说过的,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就像身体会互相同化一样,连精神也会互相浸染,所以你可以在脑中重现你身边的所有人,无论如何循环,占据主要地位的仍然是我……”

但是每一次循环,伤害赵黎的是你,偏袒景莫延的是你,最后每一次我伤痕累累时来安慰我的人,却不会是你。

我心中早有公论,你却还在骗自己。

我忽然觉得很疲惫,我甚至不那么怕了,怕什么呢?轮回一千次一万次,该来的结果,总会来的。

命运给我的答案,我已经坦然接受,刻在心里,像沉在水中的木头,天长日久,总有一天会浮起来。

雪花仍然在往下落,纷纷扬扬,从无垠的虚空落下来,不分昼夜。

“你知道马达加斯加的首都在哪吗?”我躺在雪地上,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他怔住了。

“那天出发去美国听你的演唱会之前,我和涂遥抱着糯糯在看电影,我忽然想起这问题,就问涂遥,他也不知道,我们本来准备去查的?然后电话响了。”

“那就是我被枪击之前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知道为什么我每次从梦境里醒来,都是因为这个问题吗?”

“因为你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也不知道,只有醒来和涂遥在一起,我才会知道。因为这个问题会提醒我,你是我的过去,根深蒂固的过去。而他是我的未来。”

迄今为止,我的人生,犯过许多错误,失去过很多人,那些往事刻在我心中,成了无法愈合的伤疤。我一次次想重来,想挽回,却一次次失败,直到此时此刻,我终于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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