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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5)

又浪费一天,齐楚的假期就只剩两天了。

以前齐楚不红的时候,还好很多,但那时候我要读书,满以为年华大把,以后有的是时间,然而齐楚很快就红起来,到处跑通告,录歌,宣传专辑,常常一个月见不到一面,年轻的时候最没有忍耐力,热恋当中,分开一段时间就抓心挠肝,感觉心里像长了无数野草,见一面,稍微好一点,一分开又肆意生长起来。真不知道那几年怎么熬过来的。

大概是那时候留下后遗症,现在各自都变得强大许多,我自己带研究生,做课题,卡都不用打。齐楚更是自己独立工作室,做老板,除了像赵易这种大导演的电影要去山沟沟里一呆几个月,其余时候都算自由的。

然而我还是惶惶不可终日,感觉每一分一秒都是偷来的。

吃饭,接吻,睡觉,只是安静地躺着,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就已经觉得心满意足,像末日的狂欢。

睡也睡不安稳,梦见自己在出租车后面被追尾,头撞在前座上,流出鼻血来。惊醒过来时还觉得无比真实,温热液体流过皮肤的感觉触手可及。

我的电话在响。

连着两天凌晨接到电话,最近真是不太平。

房间太暗,手机屏幕亮得眼睛痛,看不清是谁打来的,只能迷迷糊糊接起来,听见那边是我妈带着哭音的声音:“小林,快来,你爸不好了……”

我的脑子轰地一声炸开来,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坐在床边穿鞋子,床头放着的水杯被我打翻,拖鞋一片湿,齐楚也被吵醒,问我怎么了。

“我爸在医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得像陌生人:“我得去看他。”

“我送你过去。”齐楚说。

“不行。”

他出现的地方必定引起骚乱,上次在剧组摔断腿,医院混进许多人,我去看他,被娱记拍下来,凌蓝秋花了大价钱才摆平。

齐楚也知道不行,然而终究是不甘心:“我让司机送你。”

他的司机是二十四小时待命,而且开得又快又好,因为常年要躲粉丝的跟车,齐楚打了电话让他过来,我匆匆披件衣服下楼,按电梯按键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在发抖。

齐楚送我下楼,然而电梯门一开就撞见楼上的邻居,大概是刚泡吧回来,妆花得差不多了,两三个女孩子互相搀扶着,其中较清醒的那个,看见齐楚,眼睛瞪成铜铃。

我眼疾手快,按下关门键。

“回去吧。”我看着齐楚眼睛:“有消息我会告诉你的。”

他不说话,站在走廊中,灯光照下来,电梯关门时我看见他仍站在那里,像一只漂亮的困兽。

我站在电梯里,披着羽绒服,仍然觉得冷,控制不住地发抖。

我爸不会有事的,我早上还跟他打过电话的。我听见自己脑子有个声音在神经质地一遍遍重复这句话,仿佛这样就能改变什么似的。

精神恍惚,楼层都按错,直接下到地下车库,里面一片黑,只有一个最近的声控灯亮起来,我都忘了怕黑,又回到一楼,齐楚的司机已经等在那里。

我最怕地下车库,偏偏买这套房子时就临近地下车库,凌蓝秋对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总算说服我。

这辆车是齐楚常用的,半个保姆车,里面很舒服,一打开,暖气扑面而来,司机安静得像机器人,我报出地址,他沉默地开车。

然而车开出不到三分钟,忽然传来声音:“你半夜去医院干什么?”

对面沙发的衣物堆里挣扎着爬出一个人来,是凌蓝秋,她向来瘦得过分,不知道什么时候躲在这车里睡觉,我上车时竟然没发现。

“我爸病危。”

凌蓝秋“哦”了一声,挣扎着坐起来。

她比我跟齐楚都大,三十岁后半段,卸了妆就显得憔悴,这种时候尤其,然而气场还是在的,爬起来之后,沉默地坐在一边。

车从我们学校前面过,凌蓝秋忽然说了声:“这么冷的天……”

我往窗外看,白天的那个乞丐仍然在那里,蜷缩在一堆破烂里,只看得见他虬结在一起的头发。

“你在车上干什么。”

“跟人打架打输了,跑这养伤呢。谁知道会被你抓到。”

“谁敢打你?”

“江山代有人才出,总有人敢打我的。”

彼此都是不用心的打嘴仗,反而缓解了心里那沉甸甸的重量,不再那么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了。

“等会要找个酒店把你放下来吗?”

“不用。”凌蓝秋裹着一件被子一样的黑色羽绒服,把脸埋在里面打盹:“我刚好也要去趟医院。”

我不再多问,一路沉默到医院。

大概在路上已经设想过一切可能的缘故,等到真站在ICU的门口,我反而没想象中那么痛苦。我妈的电话打得晚,我爸已经开过胸,全身插满管子躺在病床上。

他手下的副主任过来跟我告知病情。

“有些器质性心脏病是能躲过查体的。”他一开口就是这个:“肖主任最近连加几个班,今天下班时还在说心脏有点不舒服,晚上九点就送了过来,是心源性猝死,送来时已经意识丧失,测不到血压跟大动脉律动,听诊心音消失……”

当医生的家属就是这样,默认你要听懂,要体谅,即使你很想抓着头发大叫,即使你已经快发疯。

我和医生谈完,走过去,我妈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肖航蹲在走廊角落里,揪着自己的头发。

世界仿佛都失去颜色。

心脏停跳六分钟脑损伤就不可逆,这是我五岁时就知道的事,一个快速心律失常而已,西地兰稀释后静脉推注,颈动脉窦按摩就能救得回来,然而我爸发病十分钟后救护车到,肖航学的是体育,连个CPR都做不好。

医生的儿子,救了别人的父亲,自己父亲发病时却不在身边,何其讽刺。

怪不得这副主任敢直接告诉我:“肖主任现在情况不太好,深度昏迷,苏醒的可能性很低,院长的意思是让你们家属有点心理准备,家里有老人的话,还是尽量瞒着。”

我把这话转告,肖航忽然嚎啕大哭起来。我妈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看着他。

“一个两个儿子都是这样,我是不管了,都是你们肖家的种,你气死了你爸,你们自己去跟姥爷说!”

肖航被吓到了。

他今年不过十九岁,从小被溺爱,又学的体育,头脑简单,心智大概不超过十六岁,第一次见到来自至亲之人的恶意,自然会吓呆。

我妈和我爸并非自由恋爱结婚,我妈年轻时漂亮要强,拖到年纪大了,相亲认识的我爸,刚结婚就有了我,好不容易我可以上学了,又有了肖航,两个小孩拖足十年,一恍惚就到了中年,我常觉得她看我的眼神陌生,像动物世界里那种当了母亲之后不知所措又把幼崽吃掉的母亲。

小时候看书,看到郑伯克段于鄢,看到郑伯的母亲给他起名叫寤生,因为厌恶他,宁愿串通他的弟弟杀掉他。十岁的我也是这样大哭,几乎嚎啕起来。

我常觉得她恨我。

小孩子总是这样,天性爱母亲比较多,遇见齐楚前我常想,如果我没有出生就好了。

把我母亲送回家,肖航情绪仍然接近崩溃,总不能让他跟妈再待在一起,免得再受刺激。十九岁的男孩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们学校有个学生,考研失败,被家长骂了一顿,八层楼上跳下去,摔得不成人形。

肖航从昨天到现在还没睡,我让司机直接送他回我家,打了电话跟齐楚说了情况,让他帮忙看着点肖航。自己回医院,去听他们分析治疗方案。

院长说苏醒机会只有百分之十。

总是这样的,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机会也要救。

我没想过我爸不在了我怎么办,他还不到六十岁,肖航去年刚上的大学,他还什么都不懂。

如果他不在了,我以后如何跟我妈相处。

在医院守到天亮,情况仍然没有好转,那个副主任来劝我回去休息,说这事急不来,家属要保重身体,做好长期抗战的准备。

我拿着一堆病历资料,浑浑噩噩下楼,竟然在二楼撞见凌蓝秋,她刚好进电梯,也拿着一堆单子,脸上也没什么笑容,问我:“你父亲怎么样了?”

“心源性猝死抢救过来了,现在深度昏迷。你呢?”

“小事。”她把一堆病历胡乱塞进名牌包里,抱着手,手指神经质地敲着手腕,这是一个想吸烟的动作。她给我的印象是不管什么时候都妆容精致得体,气场也足,今天却很是反常。

我上车时忽然想起来,二楼是妇产科。

-

回家时齐楚正等着我,默不作声接过我外套,倒了温牛奶给我喝。

“肖航呢?”

“在睡觉。”

我坐在桌边喝牛奶,脸上像是被冻木了,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齐楚也安静坐在我身边,他这人就是这样,能唱最好的情歌,却连一句情话也不会说,嘴笨得很,再大的事,也只会这样静静坐在你身边。

“我把那个节目推了。”齐楚忽然道。

凌蓝秋给他接了个音乐节目,当评委,齐楚这人私底下其实也很能刷观众好感度,因为长得好看,五官轮廓好,不像有些人只在镜头下好看。他脾气也好,有风骨,又很淡定,除了有时候太冷,没有别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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