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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6)

这节目还是我跟凌蓝秋建议的,凌蓝秋当时笑着说:“肖林你不混娱乐圈真是太可惜了。”

她一直说我对人性看得透,很适合进娱乐圈,不适合在学术圈混。

我没想到齐楚会把这节目推了。

他大概也从我脸上看出我爸情况有多严重,所以空出一段时间来陪我。

我应该感动,但是大概痛苦得过了度,心脏开始自我保护,整个人都是迟钝的,看着他却说不出一句话。

“我去看看肖航。”

肖航睡在客卧,因为齐楚的缘故,我家常年没有客人,那里连被子都没有,齐楚对家里的事一概不懂,找不到被子在哪,竟然把我收在一起的几条空调被翻出来了,肖航乱七八糟地裹着,睡在床上。

我没开灯,怕他冷,给他加了床被子,正准备出去,听见肖航低低地在背后叫了一声:“哥。”

我们年龄相隔大,玩不到一起,但我总记得他小时候长得很可爱,跟屁虫一样跟着我,后来忽然就长大了,一下子就陌生起来。

“怎么了?”

“我跟爸出柜了,爸没说什么,反而妈很生气,我以为他没事的……”他声音里带着哭音:“妈说爸是被我气死的。她说我是变态,是怪物……”

我知道她能骂得有多难听,大概和我当初出柜时差不多。

我爸反而不介意这些,他是公费留学,当医生,光怪陆离的事见过不少,当初我刚和齐楚在一起,战战兢兢去探他口风,他笑起来,让我坐下来,告诉我他最好的朋友,当年留在了国外,也是和我一样的,性取向和人的品质无关,家人永远会支持我。

然而我妈不想支持我。

她恨我入骨。

这些年她和我爸吵架时我也听出端倪,她有心结,我爸的那个朋友我见过,已经在国外定居,一直独身,文质彬彬,拿到大学的终生教授,回国探亲,跟我爸喝酒,谈笑风生,眉眼里还是少年意气。

我妈最气的时候,连我和我爸一起骂:“你们肖家一家都是变态,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那个叶仲宣现在还想着你呢,你们骗了我一辈子!”

所以她骂肖航:“都是你们肖家的种不好!”

我当年认真问过我爸,我爸猜到我话里意思,也看着我眼睛,认真地告诉我:“你爸绝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人,我如果爱一个人,一定会冲破一切阻力,不会为了世俗眼光牺牲无辜者的一生。我当年是真的欣赏你母亲……”

我当时十九岁,我想他说的应该是真话,因为我曾看过家里的老相片,我母亲年轻时候不比现在任何一个女明星差,哪怕是黑白照也光彩照人,我和肖航的相貌都遗传了她。我见过她当年在讲台上的照片,意气风发。

只是生活的琐碎,把这份意气磨没了。

我知道当初是我外婆逼着她嫁人,不嫁就跑到学校大闹大骂,让校长都下不来台。

然而我外婆去世时,她哭得最伤心。我那时候还很小,四五岁吧,是冬天,只记得灵堂很冷,人很多,我穿着毛茸茸的外套,茫然地跟着磕头,因为我不肯哭,她把我带去一边,扇我耳光,说我冷血,把我关在黑漆漆的小屋子里。

所以我很懂人性。我知道她打我是因为她其实恨外婆,只是这恨意在孝道的枷锁下无处可逃,只能通过我来发泄。她恨我是因为我成了毁掉她事业的罪魁祸首,她一辈子记恨叶仲宣,因为她无法原谅我父亲竟然会不爱她,她需要找一个理由,否则她就得承认她变成了自己年轻时最不屑成为的那种人。

所以我很欣赏凌蓝秋。

她总是雷厉风行,不勉强自己做任何违心的事,自然也不会需要任何人来替她承担后果。

我相信她会爱自己的小孩,不管那个小孩来得多么意外。

-

睡了一觉醒来,发现一切不是噩梦。

我要去一趟学校,请长假,然后去医院看我爸。

肖航是哭着睡的,十八九岁的男孩子哭起来大概都是这样,因为觉得丢人,所以钻进被子里,只露出毛茸茸的后脑勺,像只被人痛打过的小狮子。

到了学校,找不到停车位,只能远远下了车,一路走到办公室,请了假出来一看,天色漆黑如墨,像是要下雪。

风刮得像世界末日,天已经黑到看不清街对面人的面目,路过的人都神色匆匆,地上结了冰,滑得很,我走到自己车附近,终于一脚踩滑,摔倒在地。

这一摔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我整个人静静地趴在地上,有一段时间都觉得大脑放空。

就在这时候,我看清了我车后面的那个人。

是那个乞丐。

这是我第一次清楚看见他正面,他身上裹着累赘的脏棉衣,有的地方露出了棉絮,他的手脚都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扭曲着,脸上不知道是脏还是长满了疮,看不清本来面目,他看起来年纪并不大,似乎有话要对我说,然而张了张嘴,里面却一片漆黑。

他没有舌头。

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被人毁坏,总之他没有舌头,即使拼命张大了嘴,也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这画面恶心又让人觉得可怜,我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让我想起那些都市恐怖故事里被抓去断手断脚在马戏团表演的人,完全不像个人类,只是像个野兽一样活着。

但是他的左手上竟然戴着一个指环,也是污损的金属,看不清原来的颜色。

一个残疾乞丐,为什么会戴着一个戒指?

那些恐怖的都市传说顿时都涌了上来,他大概也发现我注意到这戒指,竭力地朝我爬过来,我连连后退,拿出手机来打电话报警。

警察快到的时候我离开了。

这段插曲给了我不详的预感。

我到家的时候接到电话,医院检查结果出来,我爸的昏迷指数是9。

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植物人的昏迷指数也不过是10。

因为在ICU,连陪护也不知道如何陪护,只能坐在医院的走廊里,看走廊尽头的窗口飘下雪来。我最深的那些坏记忆全是在下雪天,有一次是在中学,叛逆期,为了文理分科跟我爸吵架:“那你们不如不要生我出来!”

因为这句话,我爸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几岁。

十多年过去,我仍然在为这句话后悔。

我没有机会跟他道歉了,我知道。

那个副主任来查房,看见我,让我去空置的病床上休息一会儿,我说不用,然后在长椅上打起盹来。

又做梦,梦见非常可爱的小孩,像个糯米团子,穿着奶白色的奶牛外套,头上有两个嫩黄的角,捏起来软软的,我觉得好笑,奶牛都是母牛,怎么会有角。

醒来觉得很无稽,怎么会梦见这样的衣服,而且细节如此清晰,我小时候从来没穿过这样的衣服,肖航也没有。

守了一天,天黑时打电话给我妈,仍然是被冷嘲热讽,坐电梯下楼,竟然又撞见凌蓝秋。

两次都在妇产科楼层,她都懒得装了,而且这次带的包小,塞病历塞不下,干脆大大方方跟我打招呼:“开了车来吗?”

“嗯。”

“路滑,坐我的车吧。”

我印象中她有一辆非常昂贵的车,即使在她这个身价也是贵的,配了司机,我知道她有个多年的男友,是世家子弟。

现在她不开那辆车了,换了个司机,开了一辆小房车,里面很宽敞,她习惯性地上车就开冰箱,问我要不要喝酒,然而大概是想起来现在自己的身份,又把酒放了回去。

刚开始有点太安静,然而她很快就说道:“我要休假。”

“好。”

“我会换个经纪人来带齐楚,我自己去美国呆一阵子。”她直截了当告诉我:“等生了就回来。”

“不是乐盈吗?”

乐盈是她最好的朋友,好到我这种跟她不熟的人都知道。也是圈内经纪人,有时候她忙不过来,就让乐盈帮忙带一阵齐楚。

凌蓝秋很久没说话。

快到家的时候,她忽然说:“我未婚夫出轨了。”

鬼使神差的,我竟然听懂了。

“跟乐盈?”

“恩,跟乐盈。”

这对话狗血得像以前就发生过。

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不觉得跟凌蓝秋交浅言深,大概因为我们早已经神交许多年,彼此充满敬意,但也许是都太忙的缘故,一直没什么接触。

凌蓝秋大概也在这样想。

“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她躺在靠背上,懒洋洋地笑:“真奇怪,我们为什么没成为朋友?”

“大概因为齐楚吧。他不在你身边,就在我身边,我们俩都觉得自己拥有的那段时间太少,所以没机会做朋友。”

凌蓝秋大笑起来。

“陪我喝酒去吧?”

“你现在能喝酒?”

“不能,”她对着我笑:“但是能看你喝,过过瘾也好。来吧,一醉解千愁。”

“算了吧,我还得回家做饭呢。”

-

齐楚不在家。

桌上倒是留了张纸条,上面是齐楚的字迹:我爸身体出了点问题,我去看看。

真是天下的难事都凑一块了。

我拿出手机来打电话给齐楚,这才发现自己手机上有几个未接,电话响倒是响了,但是接起来,那边是声音却不是齐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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