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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马(2)

作者: 张寻绎 阅读记录

“说是侍卫,小王爷才不舍得让旁人伤他呢。”

“光是伺候咱们小王爷就够他受的了……他这活儿可比当真侍卫累人多了!”

说完,他们一齐大笑起来。在充斥着嬉笑声的洗衣房里,我却只想起那日深夜,我坐在石桥上透过烛火看见的那双眼睛。眼眶红着,眼里噙着泪,可我竟未从他的眸子里看出半点儿绝望的意味——即使人们都那样认为。

我看见的是蓬勃生长的芦苇,在风雨里飘摇,却比谁都要高,且永不愿倒下。

头回与那芦苇般的异乡人说上话,是在回到王府后的第二个月。

皇宫大宴,父亲卧病在床,只叫小王爷带个随从独自前去。我这弟弟平日里与他那侍卫同吃同住形影不离,在要紧事面前却格外拎得清。面见当今圣上的场合,他自然不会让春川陪同。

正因如此,我难得在白日里见到了形单影只的春川。

他溜进院里来时,我正坐在屋顶上擦拭一支母亲留下的旧笛。他站在小院中央往屋内望了望,确定四下无人后,身段风流的青年人伸展开四肢,渐渐开始舞蹈。

说来惭愧,我自幼学习音律和演奏、研究过许多民间词曲,却从未认真观赏过舞蹈、从未真正接触过善舞之人。

受好奇心驱使,我放下手里的笛子,专心看他。

我看见他在清晨的鸟鸣中尽情将身子弯曲折叠再蓦地打开,看似细瘦的腰身迸发出骇人的柔韧与力量;我看见他在无人的小院里接连地翻转,纯白的衣摆沾上露水和泥土,如同一幅写意的山水画。

没有音乐,我从他的肢体解读他内心的旋律,恍然间,眼前这人仿佛完全向我敞开,我就此窥见他的灵魂——无关身份来历,而是某种更深、更内里的东西。我不在乎他从哪里来、不在乎旁人如何议论他、不在乎何人用何种方式拥有他,我甚至不在乎他将如何看待我。我仅出于乐师的本能去拆解、去感受,用眼去听他在跳什么、又是为何而跳。

我拿起笛子,试图用笛声应和他。听见乐声,他愣怔片刻,却并未回头寻我,只自然地联结起动作,将身躯线条变得更加柔和流畅,融入竹笛悠扬的曲调里。

直至曲近尾声,他才倾身转向屋顶上的我。我看见他在渐弱的笛声中朝我缓缓抬手,因先前剧烈的翻转而卷作一团的宽大衣袖霎时抖落开来,我联想起在彭泽湖畔见过的那群越冬的白鹤。

他朝我笑。

我将母亲的笛子别在腰后,笨拙地爬下屋顶。春川热心地帮我扶住竹梯。

“跳得真好。”双脚平稳着地后,我对他说。

他又咧开嘴笑。这倒是与我预想的大相径庭——先前的两个月,我看到的他始终是沉默阴郁的,总低眉顺眼地跟在我那弟弟身后,见到我时虽也礼貌地颔首微笑,却远非今日这般真挚爽朗。我本以为他定会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常来这里跳舞吗?”我问他。

“云公子你回来之前,这里一直没人住,所以我常在这里跳。”

我难为情地笑笑:“是我妨碍你了。”

他急忙摇头:“我该感谢公子。已经很久没有人为我奏过曲了。”

“哦?”我看着他,“父亲说小王爷也曾习过琴,我还以为……”

他低下头,不再应声。

我未曾料想到他竟这般回避有关小王爷的话题。看来我那弟弟的确有些□□人的手段——眼前这分明是匹梦想肆意奔跑的野马,却被他钉上铁掌、套上马鞍,温驯得让人再看不出这马曾怎样野蛮而顽强地长大。

我竟因此起了恻隐之心,未多加思量便向他提议:“若你不嫌弃,日后我可以为你奏乐。”

他猛地抬头看我,眼里的光彩好似将要溢出来:“真的可以吗?”

我点头道:“随时可以。”

那日过后,我开始同那舞者私下见面——时间都由他来择,地点是城郊我与母亲旧居的小院。将低矮的院门闩上,我坐在屋檐下弹琴,春川就在院中央的泥地里正对着我起舞。我弹什么,他便跳什么。

有一日下着小雨,他走进院里来时衣裳已经被雨水浸湿,我停下拨弦的手,问他:“仍要跳吗?”

他想也不想,站在雨里笑着朝我喊道:“要的!”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琴音混在雨声里。沿屋檐流下的水连成长线隔在我们二人之间,如同一副琉璃制成的幕帘。他在泥泞的院中不知疲倦地变换脚步,踩进小坑时泥浆四溅,雨水打湿他的额发、遮盖他的双眼,可他却快活得很。

直到所有音律都被滂沱大雨尽数淹没,我站起身,将手伸出屋檐。雨打在我的手掌上,他向我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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