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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马(3)

作者: 张寻绎 阅读记录

我在灶房里生了火,让他把衣裳脱下来烘干。他毫无顾忌地解开腰带,将外衫和里衣一并脱了,赤着上身在我跟前走来走去。

我注意到他胸腹和腰背上深深浅浅的伤痕。深的几道像是陈年的旧伤,伤口锐利平整,一看便知是刀剑所致。对比之下,其余那些浅浅的新伤只能算作小打小闹——不过是些齿印勒痕和淤青,多半是我那弟弟拿他消遣时留的。

“你当真会使剑吗?”待他在我身旁坐下后,我问道。

他看向自己胸前狭长的疤痕,随即点头:“是的。”

我又问:“跟谁学的?”

“小时候,我们那里战乱、饥荒,逃难时我和家人走散,快饿死的时候有个剑客救了我,成了我的主人。主人是个刺客,教我剑术、教我杀人,但我胆子太小,舞剑学得还算快,杀人就怎么都学不会。”

“那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后来主人被人追杀,我们东躲西藏,最后误上了一艘来这里的船。上船前他就受了伤,伤口感染,死在半路上。船上的使臣大人帮我安葬了主人,让我跟着他来京城。到京城后,大人介绍我进了戏班子,我便在戏班子里跳舞,直到遇见小王爷。”

我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样长的一段话。我不知该作何评论,便只是盯着眼前的炭火,对着晃动的火苗出神。

沉默了一阵,春川再开口道:“使臣大人前年曾到戏班来寻我,说他又将出使东瀛,问我要不要搭船回去。”

“你不愿意?”

“是。”他把半张脸埋进自己的臂弯里,“回去也未必能找到我的家人,还或许又要饿死在路边。戏班子里有饭吃,又能跳舞,我很满足。”

听到这里,我实在想问他:那现在呢?时至今日,你仍觉得满足吗?做王公贵族的院中花笼中鸟,蜷在人手里任其把玩,也未曾后悔吗?

我终是没敢问出口。对他如此,过去在母亲面前也是如此。

天色已黑,雨却仍下个不停。我想起自己早前放在卧房里的那盒药膏,便去取了回来,交到他手里。

“这药膏比一般药酒温和,你身上的伤大抵都可用它涂抹……”

他盯着装药膏的瓷盒,露出个叫人看不明白的笑容:“多谢公子。”

那个雨夜之后,我们愈加频繁地见面。

我们私会过这许多次了,王府的人尚未发现半点端倪——因为多舌的人们仍会在我面前说他的闲话,也仍常向他宣扬我这异姓少爷私生子的出身。出于侥幸,我们不再囿于躲在院中弹琴跳舞,而是去郊外的湖畔、山林、田野。

我的琴音和歌声回荡在杂草丛生的旷野之上,白鹤在我面前展开双翅,野马绕着我长啸疯跑。

我的白鹤,我的野马。

击碎这有关鹤与马的美妙梦境的,是我那手握缰绳马鞭的王爷弟弟。

第3章 第三章

击碎这有关鹤与马的美妙梦境的,是我那手握缰绳马鞭的王爷弟弟。

连着两三日没在府中见到春川,我内心的不安感愈渐强烈。顾不上思虑太多,我走遍整个王府,向所有能说上话的人打听。

“那日他刚从城外回来就被小王爷叫去了,之后就再没见过了。听说他最近常往城外跑,说不定是被小王爷发现他与女子幽会,便关起来教训几天喽。”

我冲进小王爷的院里四处查看,本以为会受到他房里小厮和丫鬟的阻拦,结果他们只任我横冲直撞,直到我将几间房都搜寻个遍,小王爷的大丫鬟才走上前来:“云公子,小王爷请您去他书房说话。”

我走进书房,空无一人。丫鬟端来茶水点心,说小王爷马上就来,让我坐下稍等。我在房内坐立不安地来回踱步,脑海里浮现的都是些坏到不行的设想。

就在此时,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我怔怔地望着门口,等着有人推门进来。然而,门始终没有被推开,还被人从外面上了锁。我扑在门页上用拳头砸、用脚踢,大声地呼喊,锁门的人却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接着喊,几个人影在门外来回晃动,出现又消失,却都对我视而不见。

后来天色渐暗,我砸累了喊累了,在暗黑无光的书房里坐下,在墙角蜷成一团。

六岁那年,王妃诬陷母亲偷窃,在被关了三天禁闭后,我那向来坚毅的母亲认输了,签下所谓的认罪书,带我离开了这王府。十几年过去,我又重蹈母亲的覆辙,终是体会到她当日之苦。

——娘,我没有听你的话,我实在太喜欢那野马。

后来发生的事,某种意义上甚至比我那些“最坏的设想”更为糟糕。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在上了锁的黑屋里听见春川的声音,同小王爷的声音一起。他们与我只一墙之隔,那房内极轻的响动我都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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