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兆看见龙恪，微微一怔，脸上本来的笑容也收了收：“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有些事，不知道怎么决定。”龙恪回答。
木兆点了点头，也没有追问，只从树下拿了一坛酒递给对方：“给。”
龙恪漫不经心地接过了，再漫不经心地拍开封泥喝了一口，这才觉出不对：“这个味道？……是野橘子酒？”
木兆乐呵呵的：“你上次说喜欢，我闲着就去南山逛了一圈。”
龙恪垂下眼，又喝了一口，声音有些闷闷：“谢谢。”
木兆耸了耸肩：“这是第三坛，前面两坛都是我自己喝了。”
这话的言下之意显然是我自己也有喝，所以你不用谢我了。
龙恪脸上露出了些笑容：“野橘子酒不错，不过还是你的桃花酒最好喝。”
木兆就扬了眉，笑容中露出些得意来：“用我原身结的桃子酿的，当然更好喝些。”
“你的原身？”龙恪一愣，下意识道，“这样不利修——”他倏然住了口。
“修仙？”木兆替龙恪说完了，他笑了笑，道，“自从我上次被你打散了形体，就再不可能修成真仙了吧。”
龙恪没有说话，面上却微微露出了愧色，显然事实正如木兆所说——事实上当初他会答应跟一个妖怪交往，大半就是因为战场上他那一鞭子下去，木兆此生就再没有修炼成仙的可能了。
“所以了，有什么关系？”木兆浑不在意，“好吃当然就拿来吃了，至于修仙——从古到今，数十万的妖族之中，也没有几个能渡过九五天劫的。”
龙恪有些心烦意乱：“如果没有先前的事，我可以从仙庭拿些丹药法宝给你……”
拿些丹药法宝？木兆奇了：“你和我交往就算了，但把仙庭的东西拿下来，仙庭不在意？”
一下子被说中心病，龙恪又哑巴了，半天才道：“我自己祭炼的……”
木兆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实在不想继续这个了，龙恪赶忙换了一个话题：“对了，我来了这么久，好像在这座山里，从来只看见你一个人？”
“你是唯一留下来的。”木兆道。
“留下来？”龙恪有些奇怪。
木兆就笑了起来：“是啊，留下来。其他的人来去匆匆，偶尔几个稍微停留一会的看见我不思修行，也就不爱多呆了。”
“……你没有其他的朋友么？”在问这一句话的时候，龙恪想起了那刚刚同自己吵完架，就呼朋唤友的去冬冥之渊的妹妹。
木兆认真地想了想：“好像这么多年来，真的只有你留下了。”
龙恪不再说话了，他觉得自己先前准备的那句‘往后我可能不大能来了’，说不出口了。
抱着野橘子酒，龙恪又喝了几口。
酸酸甜甜的，和桃花酒比还多了些甘涩……龙恪忽然站起了身：“我要先回去一趟。”
木兆一愣，脸上接着就是掩不住的失望：“这么快？”
“我要先回去一趟。然后……然后，我会再回来。”龙恪说着，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用了‘回来’二字。
木兆露出了笑容。
龙恪则驾云而起，匆匆忙忙地赶回仙庭。他是要去找人了解情况——了解仙庭上层对待妖族的态度。
情况比龙恪所能想象的还更糟一些。
几百年的仙魔战斗打了下来，仙庭大多数人对偏帮魔族的妖族感觉十分恶劣，几乎到了除之而后快的地步。而有几个和龙恪关系比较近的，在听见龙恪的问题后，还隐晦地提醒龙恪不要跟妖族走得太近，不然于己不好。
龙恪的心中有了隐约的明悟，他去找自己的父亲，说了关于木兆的事。
龙恪的父亲十分干脆，直接劈头盖脸地斥骂了龙恪一顿，质问他是不是忘记了有多少仙人在同魔妖二族的战斗中陨落。最后更是放话，说如果不尽快和那妖族划清界限，就不认他这个儿子。
龙恪知道自己该表态了，可是回想着这几百年来的相处，他始终无法把那句已经转悠到了嘴边的‘再不见木兆’给说出口。
龙恪的父亲见自己说到了这个地步，龙恪还没有回应，当即大怒，甩袖就走。龙小妹等其他人也跟着父亲一道走了，只有大哥龙谨留了下来。他只对龙恪说了一句话。
“上头已经准备处理妖族了。现在，你要为一只妖怪放弃自己的生养之地，大好前途，以及生身父母，亲人兄长？”
龙恪沉默了很久，直到屋内人烟散尽，窗外日升月落，他才慢慢开口，慢慢自语：“我知道了……”
第七章：百年明日能几何
离开桃花山的两个月后，龙恪再回到了桃花山。
等着桃花山的木兆当然十分高兴，而在木兆面前的龙恪也显得十分高兴。他开始日日和木兆一起饮酒，一起游山。然后龙恪开始告诉木兆仙庭的点点滴滴，也说了许多自己的事，自己朋友亲人的事，他还告诉木兆，自己请了假能留下来陪他整整一年——
……他只是没说，自己只能陪他一年。
又是一日。
木兆正躺在树下，闭目吹风。
时间刚好是三月，春风吹在人脸上，软软的暖暖的，十分舒服。
龙恪也在一旁闲适的祭炼东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木兆聊天。
或许是因为午睡的缘故，木兆的声音有些低，还有些懒洋洋的。他和龙恪聊着仙庭的事情，也聊着桃花山的事情，然后木兆突然开口：“你这几天每来见我一次心思就更重一分……不想见我，何苦再来？”
龙恪怔住，手一抖，就把面前即将祭炼完成的东西给炼废了。
变成废物的材料自动消融于天地，龙恪挥手散去了法力，沉默着半晌不曾说话。
而木兆却再开口了：“是不是仙庭不让仙人和妖族交往？”
“……你知道了。”龙恪半天才说了这么一句话。
木兆闭着眼睛在微笑：“你都跟我说了这么多仙庭的事情，我就是光猜也能猜得出来。”这么说着，他顿了一顿，又道，“多少时间？”
这一句‘多少时间’问得颇为没头没尾，但龙恪怎么会不知道？——无非是问他还能再留下多少时间。
龙恪的声音低了下去：“一年。”
木兆就皱了眉。他睁开眼，看着龙恪：“一年？现在已经过了大半年了……只剩三个月？”
龙恪无言地点了头。
木兆就沉默下去了，只看着自己倚靠了许多年的桃树。
木兆有五百年的修行了。而在他修行之前，他的原身已经生长过了一千年的时间。所以，眼下的这株大桃树宽够十数人合抱，于树下抬头看去，枝干生长，花叶郁郁，又仿佛遮蔽了天日。
木兆有些不舍地摸了摸粗粝的树干，然后，他开口道：
“龙恪，你会炼器吧？”
龙恪不知道木兆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但还是点头道：“会，我正帮你炼一套东西，大半都好了，就剩一些零碎了。”
木兆这才知道龙恪这些日子为什么日日都拿着东西琢磨了。他微笑起来，弯了唇角：“不，我想说的是：你杀了我吧。”
龙恪睁大了眼。
木兆还是笑着，乐呵呵的，一如往常：“你杀了我，把我的原身炼成兵器，然后随身携带——我们不就又能在一起了？还是日日夜夜天长地久，较之现在更好不少。”
龙恪以为木兆在开玩笑，一边笑着一边摇头，脸上满是不可置信：“你在开什么玩笑，我，我怎么可能——”
木兆静静地看着龙恪，直到对方慢慢收了声音：“我没有开玩笑。龙恪，我只有你一个，我想和你在一起。”他坦然说道：“只是如此。”
龙恪说不出话来，他只能直直地、用力地瞪着木兆。
木兆开始不自在了，想了想，他忍不住道：“我也生长了一千五百年了，算是个好器料了……”
不说还好，一说之下，龙恪顿时就怒了：“一千五百年，好器料？你就是再生长一万年——”
龙恪忽然顿住了，转头就看向东方。
木兆一开始还有些奇怪，但下一刻，他就明白过来了——东边的天上，远远的飞来了一群仙人。
“还有三个月……”龙恪喃喃自语。
木兆没有接龙恪这个明显自言自语的话，他只是站起了身。
龙恪也没有再说话了，他依着仙庭的规矩，开始大礼参拜——那从东边来的群仙已经飞下了桃花山，领头的是一位金仙，身后跟着他的亲人，以及无数的天界兵将。
“仙庭守将，南海紫金牙行云参见金仙大人！”龙恪单膝跪地。
金仙在天上微笑，声音虚无，仿佛自四面八方而来：“按说时间还没有到，我不该过来，可是仙庭最近出了些事情，需要你们回去……所以，行云，你可想好了？”
龙恪俯跪在地。
金仙的语气算得上温和了，也并未放出自身气势压迫下来，看来就像只是在询问……可是如果是询问的话，为何要带上天界兵将，以及他的家人？
这不是询问。龙恪心里清楚。这不是询问，这是最后的机会——最后让他做决定的机会。
天上忽然传来一声隆隆闷响，却是龙恪的父亲见他久不回答，怒气匆匆的就招雷劈焦了一株桃树：“逆子！金仙大人都来了，你还迟疑些什么？——今日你若再不决断，我便当没有生过你这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