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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4)

他怎么会忘记?

抱着萧衍的李雍目光落在了一旁萧衍脱下却没来得及穿上的皮甲。

这是他们投效方朗之后发的皮甲,一件新的皮甲。但眼下,只不过一年的光景,这件皮甲就已经千疮百孔,老旧残破得仿佛再不能穿上。而那上面的每一道伤痕,本来都该是落在他身上的……

三年里,萧衍到底救了他几次?

一次,两次?

三次,五次?

或者更多——更多许多?

李雍渐渐清醒了,他的喉咙忽然开始发紧。

璞凉,家,父母,早就没有了;官职地位,以及士兵将官,也已经一一离开。

如果当初他让萧衍留下来断后……还好当初,他没有让萧衍留下来断后。

能陪着他的,会陪着他的,而今,只有他了。

只有,萧衍一人了。

萧衍不知道自己到底昏睡了多久。他只记得自己迷迷糊糊的,好像有神智,又好像没有,好像一直能听见什么声音,又好像从始至终都只是自己的幻觉臆想。而等他终于能睁开眼睛,能动弹手指之后,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他想着:命大没死。

他还想着:终于能摆脱那个李家的兔崽子了。

李雍以为自己这辈子再没有福气看见萧衍睁眼了。所以当他意识到,那寒星一样的瞳孔真的再次出现在他的视线里的时候,他扑到对方床榻面前,几乎带着全然的欣喜和虔诚立誓道:“三郎,从今往后,有我一日便有你一日,我们结为异性兄弟,甘苦与共福祸相依,死生契阔不离不弃!”

甘苦与共福祸相依?

死生契阔……不离不弃?

躺在床上,刚刚想着要离开的萧衍一阵迷糊,他瞪着面前满脸欣喜的李雍,正要询问对方到底什么意思,就觉脑海昏沉眼前模糊。

算了。

萧衍重新闭上眼。

先养伤,姓李的家伙,往后再说好了……

第五章

十年匆匆,恍然一梦。

十年里,萧衍依旧跟着李雍——因为在萧衍伤好之后,李雍虽没有同萧衍真正结拜,却似乎真的像他当日在萧衍床前说的那样‘甘苦与共福祸相依’。

所以其实并没有去处的萧衍留下来了。

一留,便是十年。

西越,李节度使府。

萧衍正一个人在节度使府的后院喝酒,前头的喧闹声传来,因隔得远,变得似有若无,仿佛罩了一层纱帐,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的。

前头的欢腾是因为前两天,新帝下旨,正式任命李雍为西南三省节度使,并赐旌钺以彰权柄。

李府……真的重振了。萧衍想着,他喝了一口酒,心里有淡淡的羡慕,以及更多的欢喜。

沉重的脚步声忽然传来。

萧衍甚至没有抬头,就放下酒杯带着不易察觉的微微笑意站了起来。

温热的躯体一下子倒到萧衍身上,终于自前头宴席上脱身的李雍双目紧闭,呵着酒气抱怨道:“终于能脱身了,这一帮酒鬼,早晚回报他们!”

“醉了?”萧衍伸手扶住李雍,让他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没。”安稳坐下的李雍摇摇头,“不敢喝醉,还有帝都来的使者在场。”

“那你回来?”萧衍一挑轩眉。

心口因对方的一声‘回来’而熨帖,尽管知道对方大抵只是无意识地这么说,但李雍的心情还是一下子变得大好:“天使已经走了,所以我能离场——我离场了,他们也能闹得更欢腾些。”

萧衍不再说话了。

李雍则摸摸肚子,执起桌上摆着的箸道:“好饿,在外头就只灌了一肚子的酒,还好家里有吃的!来,我们两个好好吃一顿,庆祝这次的圣旨册封!”

萧衍默默点头,陪着李雍吃了一桌酒席。正要告辞离开,又被还没有尽兴的李雍拉住,硬喝了好几壶的烈酒。

最后,本就有六分醉的李雍彻底趴在了桌子上,而兀自清醒明白的萧衍则站起身,准备叫下人来收拾——收拾桌子,也收拾趴在桌子上的主人。

但也是这时,醉得趴到了桌子上的李雍忽然胡乱扑腾几下,抓住了萧衍的手腕,嘴里还嘟囔道:“三……郎!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我知道,你一定还在怪我!”

正准备走的萧衍见李雍这样,不由重新坐下,一边抽手一边敷衍道:“怪什么?君玉多虑了。”

李雍忽然直起身了。他面色通红,醉眼惺忪:“三郎,你莫哄我!我知道,我当年对你不好,你反复救我,可我却得了失心疯地还想杀你……你也知道,是不是?所以你一直不肯原谅我……”

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话了,萧衍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都已经是十年之前的事情了,我不知道你的记忆竟然这么好。”

“我不是记忆好……”李雍看着萧衍喃喃道。

我只是怕你,始终不能忘记……

“我早忘记了。”萧衍平静道,便再次抽手。

可李雍还固执地抓住萧衍的手。喝醉的人的胆子总是比较大,所以他直视着萧衍的眼睛,问道:“既然你早忘记了,那为什么不肯——”

为什么不肯,正视我的情意?

——我不信,当年能察觉到我杀意的你,现在感觉不到我的心意。

接下去的两句话,李雍一概没能说出。因为在‘不肯’两字之后,萧衍就皱起眉峰,蓦然抽出手腕,对外喝到:“来人,收拾桌子!”

李雍眼睁睁地看着萧衍的一系列动作,只觉得自己心口冷了那么一刻,继而所有想说的,都再说不出口了。

萧衍再转回了头。他看了静静坐着的李雍片刻,以一种肯定并平静的口吻道:“君玉,你喝醉了。”

李雍默然无言。

守在门外的仆人听见萧衍的声音,很快走了进来。但进来之后,看着一坐一站的两人和狼藉的酒桌,那几个仆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自己在这样的气氛下,该先做些什么。

还是萧衍打破沉默:“先扶你们节帅下去休息吧。”

有指示就好。那几个仆人小心地应了一声,过来两个,扶起了李雍。

李雍没有拒绝,随着胳膊上的力道默默站起身,他忽然对着已经转身迈步准备离去的萧衍开口,目光清明:“三郎,方才是我醉了。”

萧衍停下脚步,片刻回身颔首:“君玉早些休息。”

李雍紧接着道:“方才的醉话三郎不必放在心上,只是乘这大喜的日子,不如你我择一日结拜成异性兄弟,日后福祸与共,生死相依,也算践我当日诺言。”

这一席话,李雍说得情真意切。

然而静默片刻的萧衍,到底只拱了拱手,什么都没说,便离开了。

毫不留恋的背影似乎卷走了小厅内所有的暖意。冷森森的厅堂里,失了力气的李雍重新跌回座椅。

算不算报应?跌坐于椅的李雍怔怔地想着。当年他不知惜福,那般待他。于是今天,他虽始终跟着他,却也再不愿真正信他……

算是吧。李雍忽然苦笑一下。若非如此……

若非如此,今日,他如何会连想同他做一辈子守望相依的兄弟……

都求而不得?

如今,也只有一件了。

李雍冷静下来,他默默地想着一次酒到酣处,萧衍失口说出的一席话:‘我萧家世代镇守虞城,父亲更为虞城费尽了全副心血。’

‘可惜乱世如此。’

‘若能保虞城百姓不失……’

若能保虞城百姓不失。

那个人在说这一句的时候,是带着淡淡的叹惋,以及淡淡的希冀的。

那么,只有这一件——只有这一件,他定当替他做到。

哪怕倾尽所有。

李雍如是想到。

第六章

“死守雒县!?”节度使府里,萧衍绝少地对李雍提高了声音。

李雍平心静气地点头:“是如此。”

“为什么?”萧衍皱眉问。

李雍分析道:“这几年雒县不断增强武备,而狄戎也不可能对一个小县城派多少兵力,只要我们派一位善守将士前去,再多以军队驰援,守住雒县,还是大有可为的。”

“我是问,守住雒县有什么必要?”萧衍冷冷道,“节帅您也还只是三省节度使怀化大将军,不是统领全国兵马的骠骑大将军,雒县那点地方,荒凉无用,连统御雒县的方节度使都不打算坚守,君玉何苦多管?左右不是我们的事。”

雒县确实荒凉无用,可是雒县之后的虞城……

这一句怎么听怎么像邀功的话在李雍嘴巴边转了两转,到底被咽他回去了:他当然愿意说一些能让萧衍听了喜欢并亲近他的话,可是如果这些话不止能让萧衍喜欢亲近他,还要让他有所负担的话……

李雍吸一口气,决定把这句话烂在自己肚子里。不准备再多纠缠这个话题,他只道:“命令已经下达了,三郎毋需多言。”

萧衍果然不再开口。

李雍悄悄地松了一口气:“雒县那边确实有些麻烦,不过也只是小麻烦,这两日我过去方节度使那里一趟,路上来去大概要三两月的时间,这段日子里你就替我留下照看这里罢。”

萧衍沉默片刻,继而淡淡应了一声。

李雍再悄悄松了一口气,语气也越发轻松起来:“节度使的大印我留下来了,各种事情你看着办就好,不须多加顾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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