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师(8)

陆珏握紧他的手，千言万语变成了两个字：“珍重。”

于是那日陆珏在城墙上看了一日欧阳浔离开的方向。

叹世事难料，就在欧阳浔离开的四个月后，大秦发兵北上夫余，来往书信也由此断了。

陆珏在经历一阵兵荒马乱后，选择留下等候他们的三月之约。

他相信他的公子信守承诺。

第一年，他独自看那街道人群熙熙攘攘，无一不像他，却无一是他。他突然发现，他吃不到热乎乎的羊肉包子了。

第二年，他最后一次弹奏春江花月夜，闻声而来驻足聆听者无数，没有他想见的人。

第三年，他焚尽诗稿，无数诗华变成了一捧灰土，潇湘公子由此绝笔封坛。

第四年，他听着夫余灭国，大军踏平了燕都城，饭桌前的另一碗佳肴无人动筷。

第五年，他在潇湘阁独自看他亲手刻下的“潇湘公子”的匾额沾尘落灰。

第六年，他独自饮酒，醉时恍惚看见一个身影，伸手一触却是虚无缥缈，他因此磕坏了额角。

第七年，他去无为寺，祈福诵经。

第八年，他剃发为僧，法号佛珏。

第九年，他受皇后之托，养育太子谢锦。

第十年年末，他收到了他的信。

信中短短十一字。

若你还愿赴那场三月之约。

是他独自去赴的那场无人等候的三月之约吗？

“我看尽世俗悲欢离合，毅然皈依，可到头来，却是一场笑话。”佛珏苦笑，烧了信纸。

第10章 无可奈何花落去

第十一年三月，他还是去了潇湘阁。

他躲在人群里，望着潇湘阁上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欧阳浔瘦了，头发也不如以前乌黑，他撤下了丑陋的假面，岁月并没有绕过他，欧阳浔眉眼间的皱纹让他显得愈发沧桑。

欧阳浔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独行其道逆着人群，消失在欧阳浔的视线中。

那日欧阳浔在无为寺外跪了好久好久。

可他只能紧闭禅门，在佛像前敲了一夜的木鱼。

清脆的木鱼声回荡在禅院里，一声声阿弥陀佛，更像是对佛的可悲倾诉。

当初始料不及的心动，如今变成了唯恐不及。

而曾经的那个眉眼青隽的少年，路过了十一年的三月春后，还剩下什么能给予这个更好的他呢？

当断则断。

“尘世纷扰嘈杂，即便此刻寸断肝肠，待光阴荏苒，不过留下几丝遗憾罢了……”

何必庸人自扰。

秋收后，大秦军南下，该来的，终于来了。

第十二年，他奉景德帝之命继续教导太子制衡之术，太子聪慧过人，一点就通。

欧阳浔在无为寺带发修行，成了清扫山门的僧人。

第十三年，他随住持诵经为前线战事诵经祈福。

“佛珏，何为碌碌一生中，你最庆幸，和最后悔的？”

“此问何意？”

“七情未断。”

“皈依佛门，皈依佛门。”

“我佛慈悲，既如此，便早日下山还俗吧……”

“贫僧愿余生青灯古佛。”

“阿弥陀佛……”

第十四年，他将自己的独幽古琴，赠与谢锦。欧阳浔则辗转离去，转移潇湘阁大本营，好在战乱结束后能有一个安身之所。

第十五年，太子学成，佛珏再没什么能够教他的了。

第十六年，南陵式微，欧阳浔也安排好一切事宜，准备将佛珏接到安全地带，安度一生。

第十七年，南陵战败，他为救太子身中数箭。

但血水染红衣襟的时候，佛珏仿佛看透了一切。

人世间风云诡谲步步惊心，我鞠躬尽瘁苦等一生，到头来还是斗不过这天命难违四字……

你走遍千山万水，揽尽尘世，你可知，我眼界狭隘，没有什么鸿鹄之志，于我，你一人就是这大千世界……

我多么希望，我们如当年那般看帘外海棠锦绣如画，鸳鸯与子偕藏。

又多么希望，我能真正皈依佛门，远离尘嚣，远离你……

他在那个三月里将自己变成了枯柴，企图燃烧自己来安慰内心深处的萧条，可这柴燃尽了，他这一生也就走完了……

他伸手，在空中虚虚抓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抓住，正如他什么也没带到这世上一般，什么也没带走。

他谁也不欠，包括欧阳浔。

枯柴最后留给世俗的，只有一捧灰土……

吾乃佛珏，就此圆寂。

而在此时，另一边的欧阳浔被宽广的城濠拦阻在城外。

马蹄声如雷贯耳，兵器碰撞的声音尖锐刺耳，他在城外，目睹了又一场腥风血雨。

天空之中，一只小巧的木鸟降落。

木鸟带来了信纸，信纸带来了他最不想看到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