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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10)

“这个人……是不是姓花?我仿佛见过他。”

丫鬟道:“是啊是啊,他是姓花。”

“可是他长得一点也不吓人,还很好看。”

“男鬼怎么可以长得吓人呢?男鬼又不是女鬼,就是要漂亮才可以啊。”

“这是什么道理,难道女鬼就要长成我这样才行么?”

“小姐,你没发现阳间传说中的鬼大部分都是女的么?”

“嗯。”

“阴间的司职,就是要让凡人觉得恐惧。女鬼阴气重更适合吓人,所以被派去阳间报仇杀人的都是女鬼。如果你长得跟凡人一样,还有什么好吓人的呢?因此,长相越狰狞越恐怖的女鬼在我们看来就越漂亮。但男鬼就不一样了,除了无常二爷和鬼卒这些特殊例子,一般情况下男鬼是不会离开阴间的。所以,男鬼长得美丽才符合我们的审美。”

“原来如此。看来我是真的很漂亮了。”

看见她们齐刷刷地点头,我自暴自弃地看向美人。他总算因为拨弄琴弦半侧过了脸,我却忽然转过脑袋:“等下,花公子是鬼?”

“是呀,不是鬼怎么可能叫幽都美人。”

“可是有个女鬼告诉我他是仙,他身上也没有阴气。”

“他以前是仙,后来犯了事儿被打到了无间地狱。不过在阴间你若认识人,一切都好办。美人子箫就是这样,他和丰都大帝关系好,现在不仅出来了,还成了大人物。还有啊,他道行太高了,很多厉鬼都感受不到他的阴气……”

我打断她:“等等,你叫他什么?”

“美人……子箫啊。”丫鬟歪着脑袋,一脸不解。

“他叫花子箫?”

“是,小姐。”

老爹跟我说,花子箫名字好听,但长得像妖怪,还是个冤死的厉鬼,我肯定会怕……

想到这,花子箫忽然像有所察觉一样抬起头看向我这里,略显错愕后朝我再次微微一笑,深黑的睫毛几乎快把一双弯弯的眼睛都要盖住。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对我笑,心已经怦怦乱跳起来。

他完全没有骚狐狸的妖气,但也不是凡人的腔调。如此倾城的脸孔却散发着浓烈的鬼魅气息,当初我怎么就会把他当成人看了呢?

我现在就想知道,那番话是老爹在撒谎,还是我理解错误?

第四章 美人(二)

一曲将尽,花子箫指尖几次飞速跳跃,干脆地收了尾音,众鬼欢呼鼓掌。他靠坐在竹席旁,把身后一群穿着粉袍的女鬼琴师唤到前方,让她们接着琴曲演绎下去。她们弹了几段,又有一群男鬼从帘帐里走出,吹起了白骨长箫。

曲子从平静的开端变成了有节奏的合奏,众鬼们听得出神,花子箫自己却倚在窗前,从水果篮子里拿出一颗红到发紫的石榴,用手臂长的青锋短刀将它切成两半,一边啃着石榴,一边笑盈盈地透过珠帘扫向奏乐的妖鬼、听曲的妖鬼,目光又一次停在了我身上。要说他这个模样不诱人那绝对是睁着眼说瞎话,但我被他这样一瞅,莫名浑身舒畅地打了个哆嗦。

他把半截石榴扔在地上,石榴子像是血珠子一样骨碌碌滚上竹席。他又对着另一半石榴咔嚓咬了一口,眼神始终没从我身上溜开过。大抵是幽都阴气太重,这美人明明是冲着我笑,我却老觉得他那笑里渗着浓浓的怨意。若不是他离得远,我真会觉得他会用短刀一把捅穿了我的喉咙。

红色的烛光在微暗的琴楼里摇曳,弦无节奏地颤抖。鬼乐师们每次将曲子推向□,到关键时刻,花子箫用短刀的刀柄拨了几下琴弦,让激昂的曲子更带上了窒息的急促感。不时的,他和众乐师的身影都像是在烛光中漂移一般。

原来这就是无常爷所谓的阴间奏乐,真有群魔乱舞之感。

我道:“这里秩序还不错,不像在阳间那样琴师总会被人骚扰,可以安安心心听曲子。”

丫鬟道:“不然不然,阴间可比阳间乱多了,只是没人敢在云霄琴楼里撒野,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笑:“我们不是都死了么,还能死第二次?”

“也不是……例如,例如……”丫鬟正仰着脑袋回想,又指了指花子箫的方向,“例如这个!”

此时,一个长着四只手的大肚男鬼冲了过去,四只手按住花子箫拿着石榴的手,睁着圆溜溜的金鱼眼哭道:“花美人花美人啊,我仰慕你好久了,今天就算下十八层地狱,我也要把你带走!”

石榴滚落,石榴子洒了出来。

花子箫把他所有的手都压在琴弦上,举起短刀往下砍了两次,一次剁下他两只手,无视他的惨叫,用手掌拍了一下古筝另一边的弦,把那四只手都震到了空中。与此同时,一群长舌鬼冲了出来,争先恐后地把那四只手吃了下去。那大肚男鬼痛得在地上翻滚,琴弦上仍然有些深紫色的鲜血,花子箫拾起石榴用力一捏,以紫红的汁液洗涮了琴弦,再以白布拭去上面的鲜血,顺便把自己白皙的手指挨个擦干净。

看见这一幕我的脸都不由扭了起来:“这也太残忍了。”

“夜叉姑娘才过鬼门关没几天,大概不知道我们公子素来都是这脾气。是那丑男鬼自己要去打扰他的雅兴。他早说过,奏乐时不欢迎任何人打扰。”接嘴的人并非我的丫鬟,而是一个长了四只眼的书童。

“你们公子那哪里是奏乐,明明就是啃石榴。”

“一直弹的曲子未必是好曲,便是啃石榴,我们公子心里想的也是这曲子。”

“一心二用,如何又能奏好曲呢?”

“这道理换成男女情爱也是一样的。打个比方说,姑娘嫁给某人,可以专心伺候他,但心里大约念的是另一人。”

我稍微愣了一下,又一次想起了早没了下落的某人。

只是想着想着,就又一次与花子箫对望了。他深黑的眼让人有一种踏入陷阱的错觉,眼角淡淡的笑意也像是会吸魂一样令人不敢挪步……

“媚娘,我终于找到你了。”

第一回听见少卿的声音觉得如闻佛音,我立即转过头去寻找他的身影。果然在一群妖魔鬼怪里他的样子最正常也最俏丽,那小俊脸在一堆奇形怪状的脸孔上也很是打眼。他让鬼差把听众们赶开,径直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就往外面拉:

“幽都的七月半才刚开始,你怎么就跑来这里听曲了?我带你出去走走。”

我麻利地把手抽了出来,他却丝毫不介意,单手护着我的肩为我打开了一条道。

走出去了一些又回头看一眼花子箫,他没再盯着我看,表情很是怡然,像是刚才鬼附身一样的凝视从来没有发生过。

出了云霄琴楼,才发现入夜的幽州竟是别一番景象。

满城灯火尽灭,黄色的鬼火点亮了数万盏灯笼,均悬空上下浮动。街上各式各样的摊铺大肆铺张,卖的东西也是稀奇古怪:人肉香肠,辣炒肝脏,犼鳞镜(1),蠃鱼发簪(2),枯骨长琴,九尾狐毛饰,头骨灯……街上不仅鬼比平时多了许多,还有许多妖和非常稀少的仙魔。

这时,刚好有一个长着三尺长脖子的女鬼和她矮墩墩的丈夫路过首饰摊,丈夫踮脚从摊子上取下珍珠骷髅头簪子,含情脉脉地抬头仰望着娘子。长颈娘子用脖子缠着丈夫的脖子绕了一圈,把自己的脑袋靠在丈夫的脸颊旁,丈夫饱含深情地把簪子别在了她的头上。

我被这一幕吓得不浅,少卿却仿佛受到了感动,也效仿这对夫妻,挑了一支蠃鱼发簪朝我靠过来:“媚娘,来。”

“不要。”

鱼发簪阳间不是没有卖,不过一般姑娘都喜欢凤啊龙啊鸟啊,谁会把一只长着翅膀的鱼骨别在脑袋上,整得跟白骨精似的。

少卿冤屈地把簪子放回去,默默带着我乘车出了鬼门关,到了城外。

城外一片深黑的奈河上竟飘满了荷花水灯,乍一眼望去就像是无数只燃烧的小船。不少鬼魂蹲在河边,用火折子把一些快要熄灭的水灯点亮。

我道:“他们在做什么?”

“续愿,这是阴间的习俗。七月半如果在阳间流下来的水灯上续写你的愿望,再把灯点亮,那灯燃烧得越久,你的愿望也就越可能实现。”

“这个有点意思,我们去看看。”

走近河岸,果然看见不少鬼在荷花水灯上写字,有“儿女平安”,有“与妻重逢”,有“父母健康长寿”,有“盼早日投胎”……

蹲下来看了一会儿,少卿已买好一支笔递给我:“我猜你肯定想写点什么。”

我意味深长地拍拍他的肩,拨过来一只荷花水灯,试图在上面写字,但发现点着火实在不方便。

少卿也在我身边蹲下:“想写什么?我帮你。”

“这一定要自己来,不然会不灵验的吧。”

我又试了几次,但好像怎么都下不了手,即便写上去也是歪歪扭扭的。少卿直接把砚台拿下来,握着我的手在上面蘸了点墨,在水灯上写下“愿策儿”。

我有些惊讶:“你居然知道我要写什么。”

少卿没有回话,只是继续握着我的手,在上面写下“平安长大”四个字。

早就知道我和他都太了解对方。我笑出声来,把写好字的荷花水灯轻放在河面上,将它推了出去,撑着下巴看它漂远:“希望这火能燃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