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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9)

“又是这个话题。”我的火气也上来了,“你到底是有多爱杨云,生前提死后提,比我提的次数多一百倍。我看想他的人不是我,是你有断袖之癖想跟他相好。”

“你……想着杨云也就罢了,何以这般羞辱我!”

“我不跟你争了。我可不是无常爷,有这么多闲心跟你一天到晚地拌嘴。”我拍拍袖子,“我去别处逛逛。”

刚转身,少卿却在我身后道:“媚娘,杨云这样对不住你,你却为他如此轻贱自己,值得么?”

我背对着他,吸气呼气数次,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怒道:“杨云杨云杨云,现在你和爹都恨不得把他的名字缝在嘴皮子上,这人和我早已没有关系了!不要再提他了成么!”

“那你为何要出尔反尔?”

“因为策儿。”我喉咙有些干涩。

少卿怔住。

策儿虽然出生在我们家最富贵显赫的时段,但那时爹已只认骰子不认儿了。策儿没得到过多少父爱,便陆续看见父母去世,家破人亡,瞬间从一个官家小少爷变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从此和我相依为命。那时我已经历过了无数次生离死别,其实并没有到悲痛欲死的程度,但一想到我那年仅六岁的弟弟,就经常心疼得睡不好觉,恨不得自己变成一片天撑在他的脑袋上,帮他挡住所有的风霜雪雨。

当初爹去世后,家里被官兵搜刮走所有财产,策儿不得不退出书塾过上贫苦的日子,他都没有哭,或许是因为年纪比较小并不懂那代表了什么。没过多久娘也随着爹去了,策儿只是跟着我默默流了几滴眼泪,也不曾像今晚这样抱着墓碑嚎啕大哭。再是懂事的孩子毕竟也只是孩子,怎么可能受得住失去所有亲人的打击?

“对不起,我没想到这么多。”少卿眼底有微微的触动,他上前扶着我的肩,顺势就想抱我入怀。

但我躲开了他。

少卿好像也明白我的意思,低声道:“是我的错。既然如此,我陪你一起等策儿长大。等他成为真正的男子汉之后,我们再考虑转世的问题……”

此时,我身后已经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小王爷,数日不见,你和娘子都在说什么呢。”

我和少卿对望一眼,他的脸色也变了。谢必安虽然是我老爹“请”来的夫婿,但我们毕竟都对他放心不下。他若翻脸跑去跟丰都大帝打个小报告,说说少卿篡改生死簿、我知法犯法逃狱设法投胎,我俩都可以直接下十八层地狱甚至无间地狱。

汤少卿张了嘴正想发言,白无常那又冷又贱的声音再次飘了过来:“王爷先别急着开口,我现在可没现身,你这一说话,怕是旁人真要认为京城闹鬼了。”

我和汤少卿持续大眼瞪小眼,最后目光协议走到一个房子后面也隐了身。总算看见少卿变回原来眉目如画的模样,我这心里也舒服了些。

无常二爷鬼森森地飘了过来,停在我们旁边。

这还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黑无常。他拿着厚重的锁链,手里的招魂牌上写着“正在捉你”,看上去要比白无常大一些,没有白无常那么锋芒毕露,但站在旁边却丝毫不逊色。大概是因为他皮肤也白皙,穿着黑衣反倒衬托得他俊逸又沉稳。但他嘴上像贴了封条似的,看着我们也只是面无表情地打了个招呼,之后就没他什么事了。

谢必安却看了我半天。被他那双细长的眼从头扫到脚,我实在有些承受不住,防备地后退一些。谢必安忽而皮笑肉不笑道:“娘子的真身竟是个美人,难怪如此春风得意。”

“还是别夸我了。无常爷夸谁,谁就得心惊肉跳。”

最奇特的是,听见他叫我娘子,黑无常居然只是看我一眼,闷闷的一句话都不说。他和白无常真的结义了?怎么连兄弟成亲都不问几句。

“不用看他,他这段时间一直是这副模样。”白无常斜着眼扫了一下黑无常,“堂堂十大阴帅之一,居然会被个妖勾了魂,简直奇耻大辱。”

我道:“发生什么事了?”

“他的事无关紧要,要紧的事还是与娘子有关。”

“岂敢岂敢。”

我和少卿又互相朝对方使了个眼色,猜测方才的对话他们都听见了多少,谁知谢必安紧接着便说:“娘子是美人,这于你于我都是好事,只是又合计着小王爷私奔有些要不得。”

汤少卿道:“谢公子,你勾太多魂,耳朵不好使了罢。”

谢必安笑道:“是么,原来我听错了。”

“没错,你听错了,下去歇息罢。”汤少卿颐指气使地朝他们摆摆手。

少卿没听出来,我却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整个阴间所有人都叫汤少卿为“汤王爷”或“十殿王爷”,而非“小王爷”。小王爷是少卿做鬼前的称号,因为他是皇上亲弟弟里最小的一个。

之前叫他小王爷的只有我爹。而谢必安从收到聘书后也开始这么叫,方才还说我“又”合计着和少卿私奔……

我叹息着拍了拍少卿的肩:“少卿,别挣扎了。谢公子心眼儿有十八个,他什么都知道了。”

少卿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谢必安。

谢必安还是满眼深不可测的笑意:“子时二刻了,娘子看看自己的新脸孔吧,果真是美人。”说罢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铜镜放我面前。

里面还是我人身的模样。“好像变化不大。”

“哦,不好意思,这前生镜拿反了,这一面才是普通镜子。”谢必安把镜子扭了过来。

大概这些日子在阴间真的练出来了,看着镜中红发白肤头旋火焰赤目獠牙的女鬼,我居然没有再次当场晕倒,只是平静地地把镜子压了下去,闭着眼拍了拍胸口:“让我缓缓。”少卿看了我一眼,默然地揽住我的肩,一副相当沉痛的模样。谢必安也只是沉默地望着我。

黑无常终于开了金口:“阳间老百姓喜欢用母夜叉吓人,确是满腹珠玑。”

……

为了不吓到鬼丫鬟们,回到停云阁后我先是以人身示人,准备先给她们一些心理准备再变成母夜叉来让她们适应。谁知丫鬟们看见我的人身后,竟个个眼中露出了失望之色:

“小姐的人身,原来也蛮清秀的嘛,哈……”

“是啊是啊,人能长成这样其实已经很好啦。”

“嗯,虽然水鬼要好看一点,但人身也不错。”

在阳间要么被人羡慕要么被人嫉恨的长相居然被如此安慰,我觉得这面子实在有点挂不住。跟她们说了鬼身比这个丑陋百倍后,她们的表情更是为难。

终于,我硬着头皮变成了母夜叉的模样。果不其然,丫鬟们都吓傻了,一个个瞪大了眼傻了一样看着我。

“我早就跟你们说过很吓人了。”我有些泄气地背对着铜镜。

“天啊!”

“天啊!女王陛下,请让我们匍匐在您的脚下!”

我眨了眨眼:“啊?”

“太漂亮了,果然我们没有猜错,小姐是整个幽都最美的鬼!幽都美人算什么!不及我们小姐的一成!”

“快,现在幽都美人就在云霄琴楼,把小姐带过去给他们瞧瞧,什么才是阴间第一美人鬼!”

我还没时间回话,她们就跑来为我梳妆打扮更衣穿鞋。我的精力实在没这些生龙活虎的丫鬟们好,只得坐在椅子上随她们折腾。她们往我脸上涂抹白色的粉末,又在我嘴唇上刷了大红的胭脂液。我抿了抿唇,觉得味道不大对,用无名指擦掉一些闻了闻:

“这是什么,怎么味道这么熟悉……”

丫鬟甲晃了晃手中装满红色液体的小金盆:“回小姐,这是人血呀,当然熟悉了。小姐用的都是最奢侈的东西,这些都是新鲜的呢,你看还有些热对不对,嘻嘻。”

我呸呸呸吐了几下,擦擦脸,一颗心悬在了喉咙眼:“那,那这些粉是?”

丫鬟乙朝丫鬟丙挥挥手,丫鬟丙拿出一个小矬子在半截白森森的腿骨上敲了敲:“骨灰,也是现磨的!”

“……”

我脸上全是水,对着脸盆干呕了一盏茶的时间。

不过总算弄明白了,鬼的审美和人的审美不一样。因此,那幽都美人肯定是个吓死人的鬼样。

我被这群丫鬟折腾得半死不活,因此对这美人做好了非常强健的心理准备。就算她没脑袋没手没腿长了满脸眼珠子,我都不该有太大反应。

所以,当她们指着一个红衣鬼的背影时,我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在哪里?”

“在那里!”丫鬟们指着那红衣鬼。

云霄琴楼里人山人海,我踮脚看了半天才看见了那美人的背影,忽而眯了眼睛:“你们说的是哪一个?”

丫鬟们整齐答道:“红衣服那个!”

“可是,那是个男人啊……”

丫鬟们呆了呆,丫鬟甲道:“难道你们没人告诉小姐,幽都美人是男鬼吗?”

其他丫鬟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我以为小姐知道。”

“我也以为……”

连旁边的鬼大妈都忍不住说道:“这位夜叉姑娘,你是不是才死没多久?连美人公子的名号都没听过?”

我老实地摇头。鬼大妈一脸鄙视地摆摆手,继续踮脚看着里面的红衣鬼。

红衣公子坐在大片竹席上,身前摆了一把长长的古筝,珠花和丝帘半掩着他的身影。他的手指修长而白皙,拨弄琴弦时的指尖相当有力,因而弹出的曲子也散发着激昂与幽怨。他的黑色长发盖满了红色衣袍,铺在竹席上如同一片被黑瀑布覆了的盛开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