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奈何(8)

这时,那美公子从座位上站起来,接过鬼画师的毛笔,在画上添了几笔。他画画的时候轻轻按住下滑的袖子,黑发流水一样布满红衣,露出来的手握着毛笔,手指修长而指节分明,美丽得让人挪不开眼。

我到底是个才死的人,光是想想这美公子很可能被剥皮就头皮发麻。所幸他不认识我,不怕被他发现自己是鬼。我化了人形走到他身后打算救他一命:

“这位公子,请问……”

那公子原本在蘸墨,此时转过头来看着我,略显愕然。

下面的情形有些不大对了。

我和他两个人对望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总之就是在某一段时间内都没人说话,直到鬼画师挥挥手道:

“花公子,你这画还要不要题字了?”

……

注释(2):俗传去世的祖先七月初被阎王释放半月,故有七月初接祖,七月半送祖习俗。

注释(3):七月十五日下午大拜拜。祭坛上各种牲礼及水果摆上几百盘,杀猪几十条甚或百多条,米谷整卡车,鱼山、内山耸立着,极尽铺张能事,与“做醮”相同。另请和尚或道士登坛作法诵经,引渡孤魂野鬼,回归天地,有时也上演钟旭道捉鬼等民间戏曲。

第四章 美人(一)

这花公子盯着我看多半是被吓着了,但我盯着他看实在是因为管不住眼睛。一直认为男人的外貌不重要,可皇帝老子阎王爷爷,他长成这样也太过分了吧!

“姑娘请稍等。”花公子把手中的画又挪了挪,提着毛笔在右下方上写了两行字:

美人望不见 逢面徒奈何

虽然只有短短十个字,写得也飞快,但他这笔字是小有成就,颇有几分书圣王羲之的味道。落笔后,他将那幅画往鬼画师跟前推了一下:“麻烦你了。”

“行,这回你行行好,别再改了。奴家每拿回去一次你就改几笔,实在是折腾死奴家了……”鬼画师开始捣腾那幅画,又抬头有些不满地看了我一眼,大概是怪我坏她好事。

我瞥了一眼那幅画。

上面是一个足踏彩云出尘如仙的女子,怀中抱着一把精雕细琢的古筝。

“请问姑娘有何指教?”

听见花公子的声音,我又一次绷紧了神经看向他——长得好看就算了,说话声音还这样低沉动听,一大活人能生成这样,确实有点不对盘。

“我是想问问公子,今天不是七月半么,怎么还在街头买画?”

“姑娘说的是这幅画么?”花公子指了指那幅画,见我点头后温雅地说道,“这是我画的,只是找这位大师帮我把它裱起来。”

“可是今晚闹鬼,很不安全。”

花公子微微一笑:“姑娘是女儿家,似乎比我不安全得多。”

他是个人,兴许不知道女的夜叉安全得很。

“也是。”我看了看那幅画,“这是仙女云游图么?”

“这是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略有些惊讶,但又觉得是意料之中。

“嗯。我与她阴阳两隔多年,如今唯有睹画思人。”

“原来是这样……真可惜。”

可惜这对夫妇只占一小部分,可惜我自己才是紧要。这仙女死了以后,她夫君七月半到闹鬼的街头为她的画像题字裱装。我死期还未到,夫君就把我也弄死拖到阴间和他一起做鬼。做鬼就算了,还被老爹又塞了个毒嘴的无常爷相公。真是块心病。

花公子不再回答,只是又对我笑了一下,便拿起桌上的白色折扇站了起来,等待鬼画师裱画。直到他站直了我才发现这美人脸挺小,个子却一点也不小。他的袖袍宽大,手藏在大红袖子里,只让一截雪白的折扇横在两只袖子之间。一时间,我能想到的词就只有“长身玉立”“温文儒雅”——穿着艳丽红衣的美公子竟然会让人觉得尔雅,这一点连我也想不通。

好容易等鬼画师把画裱好了,花公子接过长长的雪白画卷,将它和折扇并在一起,付了银子,便对我道:“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东方媚。”

“那东方姑娘,我们后会有期。”花公子抱着扇子朝我轻轻一笑,离开了画摊。

那一笑实在美丽阴魅得很,撞了勾魂鬼似的把我魂魄都逮了去,以至于忘记回问他的名字,实在有些失礼。

他走远后,我转过脑袋对鬼画师道:“打扰你做生意了,真是不好意思。”

“我说这位散魂姑娘,这七月半奴家还在街头卖画,不就想挣点零花,你有必要出来捣乱么?”

“人家的一层皮就是你的零花?”

“皮?花公子的皮?哎哟夜叉姑娘,奴家哪敢哎!奴家惹谁也不敢惹他啊。”鬼画师指了指花公子离去的方向,“你看看,你看看。”

我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发现他经过的地方,周围的妖鬼都会点头哈腰对他行礼。可他目不斜视往前走,像是看不到任何鬼。

“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前身可是个高位的仙人,咱们谁也惹不起啊,哪还敢剥他的皮。哎,奴家看你年轻又才死没多久,就不跟你计较了。姑娘,下次再遇到他,你说话可要小心点了啊。”鬼画师对周围的人施了障眼法,急急忙忙地把摊子变作一堆白骨走人,顺便拖走了一个长得还算标致的小女孩。

街边有一群十来岁的孩子正在玩捉鬼游戏,游戏规则是每个人都戴着鬼脸面具,让输家来猜谁是拍打他脑袋的“鬼”。有几个鬼根本就没有戴面具,还以真乱假地让孩子们以为是朋友。这些鬼是从容而来得意而去,孩子们发现真相后怕是会吓得患上心病。只是这里鬼有好几个,我不好出手管闲事,只是站在旁边看着他们。

一个小孩子捉住一个白衣罗刹鬼的衣角道:“是你!”

白衣罗刹鬼原本是原型进去混的,却硬被那孩子捉住想要揭“面具”。他用力摆手,一个劲往后退:“不是我,不是我。”

一听这个声音,我无语地叹了一声,朝他走去。

“就是你!”

小孩子扑过去想要摸他的脸,但我动作迅速地挽住那罗刹的手臂:“夫君,你怎么跑这里来了,我们儿子还在家里等着一起吃饭呢。”

汤少卿躲到我的背后,一把将我抱住,感动得一塌糊涂:“夫人!”

“好了好了,我们回家。小朋友,过去找你朋友玩吧。”

我打发掉了那孩子,额上青筋乱蹦地看着少卿。真不敢相信堂堂十殿王爷居然也去做这种蠢事。

“媚娘,你变回来了。”汤少卿深情地望着我,用手食指关节刮了刮我的脸颊,“看见你现在的模样,真怀念你嫁给我那天晚上的情形……”

我更加无语了。一来他用一张鬼脸对我说这种话,着实有点吓人;二来我和他成亲那一日,兴许他的回忆是美好的,我想起来却是又渗骨又苍凉。毕竟新郎的尸体躺在大红大喜的床上很不吉利,且事后他们无一不认为是我克死了少卿,诸多辛酸往事不提也罢。

不过,少卿临死前说的一番话我听着还是蛮受用。

当时他嘴唇和脸色一样苍白如纸,握着我的手也有些凉了:“夫人,我若去了阴曹地府,一定会在奈何桥旁等着你,然后我们一起转世投胎,下辈子仍做一世夫妻。”

我当时觉得很是感动,便应景对他说道:“你不能死,你若死了,我立刻上吊追随你而去。”

“不可以这么做。我要你好生活着,要长命百岁。无论多少年,我都愿意等……”

说完这句以后,他就断了气。

我抱着他的尸体大哭起来,但他就这样闭着的眼永远睡了过去。

那一刻我想,如果少卿可以活过来,如果一切可以重头再来过,我一定会忘记杨云,天天和他在一起,好好爱他伺候他,为他下厨做饭,为他生儿育女……总之,那时我是真的死心塌地了。

不过常规是人生变幻万千命运难测,我们生离死别时说的一堆动情之言,两年后都被当成屁放掉了。

最终我没上吊,他也没耐心等到我下去。

少卿道:“方才你提到了我们的孩子,这也许是最大的遗憾了。虽然鬼也可以云雨一番,却不能生子。开始我总不愿投胎,便是因为不想喝那口汤一切又重来。不过我们到底只是阴间的过客,不宜停留太久,你还是比我有远见些。阎罗老弟已经为我们安排了两个好胎,我们可以投生到大户人家,从穿开裆裤就认识对方,一起长大,将来白头偕老,子孙满堂……你看如何?”

“……这么快就投胎么?”

“媚娘,不是你跟崔判官说,要在转世簿上写上‘汤少卿之妻’然后同我一起过奈何桥么?我听了真的很开心。”说罢,他忘情地握住我的手,在手背上吻了一下。

旁边的小孩看见一个鬼脸叔叔这样亲我,都吓得打了个哆嗦。我看向京城烟波浩渺的黑色街道尽头,轻声道:

“这件事我们还是从长计议。”

少卿一下愣住了,半晌方道:“为什么?”他顿了一会儿,尚未等我回答便有些提防地继续道:“你认为还有机会遇到他,对不对?”

“什么,谁?”

少卿有些恼了:“在我面前不必弄鬼掉猴,我还不了解你么。你跟爹说了想退婚,三个夫君都不想要。东方媚,你眼睛高啊,真是一个都看不上吗?你是满脑子杨云,不相干的人看都没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