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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24)

“我望与娘子白首齐眉,做事自然要周到些。不然娘子一个暴怒把我休了,或是像今日洞房夜这般跟颜公子跑了,那我岂不成了弃夫。”

我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只好望着红帐子发呆。谢必安握着我的手盯着伤口,许久才道:“你这伤可是出自判官之手?”

“你看得出来?”

“你在阳间可有遇见什么熟人?”

“哦,遇到了颜姬和你范兄,还有几个生前的旧识,就没别人了。”

谢必安看了我一会儿,欲言又止,还是沉默着掰开我的手指,用药水细细清洗伤口,在我手发抖的时候停了停:“娘子真是千金贵体,这点皮肉伤都会痛成这样。”

若眼前的人是少卿,我一定说你有本事自己去让判官烧烧试试。可少卿不会说这种话,他才是真的千金贵体,看见伤一定先吓晕过去再爬起来泪眼汪汪地抱着我包扎……谢必安是难得一见又俊又实在的人,却不知我究竟是怎么给了他一种很娇贵的印象。我虽出生名门,但跟着前半辈子傻愣后半辈子糊涂的老爹,全家过好的年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外加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在青楼混的那段日子不说也罢。

我摇摇脑袋,忍着痛把手伸得更直了一些。好在他动作很快,一会儿就把伤包好了。我和他虽已是夫妻,但还是没能问出他为何会有这种印象。其实不过是鸡皮疙瘩的小事,我这生性多虑的脾性就跟旧疾似的扎骨子里没法改。

收好药箱,谢必安和我一起走到新房门口。开门后他道:“娘子请。”

我往后退了退:“不,官人请。”

“娘子请。”

“官人请。”

“一夜夫妻百日恩,还是娘子请吧。”

这无常爷的风凉话实在是地府一品,我拗不过他,只得笑了两声,硬着头皮出去了。

谢必安没有跟我去客厅,而是回到药房里放药箱去了。

客厅里坐着两个被训话的夫君和满眼血丝的老爹。见我出来了,爹奋力拍打桌面,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真不敢相信,我闺女居然会在大婚当夜逃婚,我东方家颜面何在,体统何在!”

我道:“爹,其实昨天晚上是少卿和颜公子……”

“颜公子,你居然还叫他颜公子,你这是要把为父都要气活过来了啊!”爹看了看颜姬和少卿,挥挥手把他们赶回了新房。

他们刚一离去,我便道:“爹,请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解释你新婚当夜出逃于洞房,解释你大婚前半夜还跑到美人子箫府上赏月?”

“怎么,您都知道了?”

“整个地府的鬼都快知道了!还好你跟了你大夫君一起回来,不然为父的老脸真不知该往哪里搁了!媚媚啊,为父早就跟你说过了,你离那花子箫远一点,他这人不行啊,不行!”爹卖力地摇了几次脑袋。

“花子箫是画皮鬼确实让人无法忍受,不过是癣疥之疾,您也没必要一直这样说人家吧。”

“女儿,要知道蠹啄剖梁柱,蚊虻走牛羊,何况他有个真正让人不能容忍的毛病。为父说什么也不会把你嫁给他。”

“我从没说要嫁给他啊,不过我很好奇,他的毛病是?”

“哎。”老爹闭上眼,深沉地摇摇头,“你看看你前两位夫君,都是能文能武,知书达理。小王爷虽然很无能,但到底在慢慢改进,如此艳福,你到底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何苦要纠结那个有重大缺陷的花子箫?”

“怎么又扯到了八竿子打不着边儿的地方。爹,您就别卖关子了,赶紧老实招了吧。”

我这么好奇绝对与花子箫无关。而是老泥鳅连作奸犯科都可以含糊其辞一带而过,他会抱怨的缺陷肯定非同小可。我见老爹半天还是一副支支吾吾的模样,正想继续追问,却突然脑中灵光一现,有些不确信地道:

“爹,您说的,不会是……不会打麻将吧?”

爹偷着冲我张开了一丝眼缝儿,又重新闭上,沉痛地点了点头。

……

新婚夜过后,我和三位夫君回到停云阁以后依旧分房而宿。鬼不能生育,不会有人逼着我们圆房。久而久之,除了少卿也就没人惦记着圆房这事。我惦记的事跟他们亦没关系,只是总是下不了决心去找杨云。多年前的事已在我心中捅了个大窟窿,现在想起来都生生地疼,实在是不大乐意面对过去。

一日,全日巡查结束后,小夜叉们都回家歇息去了。我一想到家里天天闹腾的少卿和颜姬就觉得有些头大,一个人在街头巷尾溜达了几圈,却不经意来到侧门的郊外。

眼前是一片陌生的森林,正前方有一棵枝繁叶茂的苍天古树。古树泛着绿幽幽的光,上面似乎缠绕着一圈圈黑色的丝绸,风一吹过,那些丝绸便会随风轻舞。我从来没有到过这个地方,这棵树和别的树也长得不大一样,一时好奇,径直往前走去。

可是走到树下往上看,我忽然意识到那树枝上缠的不是丝绸,而是一缕缕乌黑的头发。古树的后面是黑漆漆的森林,一眼望不到底,让人顿然寒毛直竖。我往后退了两步,打算下次带着小夜叉们再来探虚实。但是,刚转过身去,一片黑色的长发便从树枝上慢慢垂下来,像柳枝一样摇摆着,挡住了我的视线。

那黑色长发的末端竟是一张倒吊的脸。他没有身子,似乎就长在这棵树的枝桠上。大概是因为头发太长,人脸倒挂起来眼角尖尖,又是说不出的扭曲诡异,我拨开他的头发就往城门的方向跑去。但很快那些黑发就像锁链一样追了上来,缠住我的双手。

“放开我放开我,大家都是鬼,何苦为难同类!”我闭着眼惊叫。

挣扎了良久,缠着我的头发忽然松开,我重心不稳跌倒在地上,蹭了一身泥。回头看向那鬼,他的眼角却倒垂着泪珠:

“救救我……姑娘,救救我……”

他的泪水一滴滴落在古树外露的树根上,却被树根吸收了去。

我站起来,有些恍然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姑娘,我好冤……”他的声音孱弱无力,外加一脸悲恸,看上去也没先前那么可怕,“我出生在西州县城里,背井离乡去京城闯荡,与京城里的姑娘陷入情网,遭到了父亲的反对。我与那位姑娘情投意合私下成了亲,却在一日醉酒后暴毙,醒来后便成了这棵树上的青丝鬼……”

“怎么会这样?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吗?”

“不知道,这件事必定与家父有关,因为这棵树是他种在我们家院子里的树。我想他大概也去了,所以才会让这棵鬼树来纠缠我。我日日夜夜盼着他出现,他却从来不现身……我娘子还在家里等我,我却在这里一待便是一年。这里很少有鬼出没,即便有行人也不愿意听我解释。姑娘,你一定要救救我……”

背井离乡入京又与京城的姑娘相恋,怎么听都和我父母的相识经过有些像,只不过当时反对亲事的人是我娘那边的人。我不由对这青丝鬼产生了恻隐之心:“你放心,我是幽都新上任的鬼门关提督,这件事我会去请示王爷,让他替你讨回个公道。”

本来这件事找少卿便可办妥,但这提督司职原本无聊,好不容易遇到一点能让我处理的公务,还是公私分明点好。

我回到幽都,准备去找我的顶头上司楚江王,却在刚进城门的时候遇到传说中的幽都美人。

“东方姑娘,方才我看见你往城郊的老树方向去了。”

自从上次从他府上逃跑我便再没看见他,这回重逢他的反应却相当平常,就好像月下画皮那一幕不曾发生过一样。

看着他那张倾国倾城的脸蛋,我背上莫名有些凉意,想退不敢退,只能看着别处道:“啊,是啊。”

这便是我完全不能理解的地方了。

相较那只没身子被头发包围的青丝鬼,花子箫的鬼身其实并不可怕,他和寻常画皮鬼不同,皮和身子都是自己的。可是,再次看到花子箫我心里那股森森的寒气还是没有散去,跟他说话也比以往更加谨慎小心了些。

花子箫道:“那树上青丝鬼的案子据说已经批阅过,你打算重新申请审理此案么?”

“嗯,听那鬼的说法,似乎有冤情。”

“那我可以协助你。”

“不必不必,次次都劳烦花公子我怎么过意得去?这不过是件小事,还是我自己来。”

花子箫沉默了一会儿:“东方姑娘还是在为前些日子的事介怀么?”

我一时傻眼了,难道他真的要谈画皮的事?

花子箫又道:“收到你请帖的时候我人在业城,那边有十万火急的事要等我处理,所以一时间赶不回来。对缺席一事,实是失礼又抱歉。”

“哈哈,原来是这样,没事没事,我没往心里去。”差点就说出口“何况我新婚也过得不是很好,三个夫君加老爹大显神通弄得洞房一串乌龙,我又在阳间遇到了结发丈夫纠葛无数”,好在脑子里尚有一丝清醒,止住了嘴。

“那么,这件事在下还是可以帮忙。”

“好,好吧。”

真想擦擦额上的冷汗。我这究竟是怎么了,其实我们都是鬼,我的鬼身也长得够惊悚,何以不能接受他是画皮鬼的事实?明白这个道理,潜意识里却还是会排斥与他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