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溯昭辞(15)

不,手指有些不对。我低下头,看见双手已变大许多,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这手虽不是我的,却一点也不陌生。这是傅臣之的手。除此之外,不知从何时开始,地面也比往常更远,似乎是由于双腿变长的缘故。再摸摸自己的脸,婴儿肥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瘦削凌厉的触感。顺着额头摸到鼻子、嘴巴、下巴,确确实实不是我自己。

终于,在他们押我回到牢房之前,我在路边的水潭里,看见自己的倒影——我真的变成了傅臣之!

重新回到黑暗之中,其中一个狱卒把我狠狠推到地上,朝我吐了一口唾沫,挽起袖子道:“傅臣之,你这狗贼,这些年离开溯昭,你都去了何处?都和什么人见了面?”

此时,倘若我说自己是小王姬,恐怕无人会信,反而会更加激怒他们。究竟是谁把我变成了这般模样?难道是……背上浮起一阵凉意,我道:“你们去叫二王姬来,我要直接和她说。”

“我呸,现在二王姬忙得很,可没时间见你!你招不招?不招我们动手了啊!”那狱卒在我腿上狠狠踹了一脚,疼得我抱腿发抖,“说!你都勾结了什么人?还有谁要来溯昭?”

“我招、我招,我都老实回答。”我举手投降。

这时只能瞎编,谎话还得编得像才行。然而,我刚思考完应对答案,却没能来得及说出口。因为,之前送二姐出去的两个狱卒也进来了。其中一个拿着冰刺鞭,在我面前停下,抖了抖那鞭子。冰刺互相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在黑暗中闪着蓝色光耀。

他冷哼一声,道:“怎能如此容易。这个不要脸的小白脸,死一百次都不足够,让我先抽他一次爽爽。”

“大哥,这玩笑开不得。”我往后退缩,“这打下去会死人的。明天早上二姐若看见的是我的尸体,恐怕您也不好交差是不是……”

他未再接茬,只是举起鞭子,往我身上打下来。那冰刺究竟有多锋利?在感到痛苦嘶喊之前,我竟先看见鲜血溅在墙上,还夹着点红色的皮肉……

我想,不论过久,这个晚上的记忆都最为不堪回首。中间我晕过去不少次,后来都被盐水泼醒,有好几次,我甚至想要咬舌自尽,却被狱卒捏住牙关,强行塞了东西堵嘴。撞墙也不成,试图用冰刺割脉亦被迅速止血……总之,经过这个晚上,对我而言,斩首示众,不过就是结掉最后一口气的事。

翌日清晨,当晨曦普照大地,我被关在车里,推到菜市场。一路上,几乎整个溯昭的百姓都围到路边,朝我扔蔬菜、鸡蛋。啧,真是浪费。行刑者正磨刀霍霍,二姐被群臣众星拱月地包围着,坐在高台上。开轩君站在她身边,还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我原以为疼痛过头便是麻木,但没想到过了这么多个时辰,身上的伤口依旧疼得钻心刺骨。什么情感上的痛苦,失去父母的沉重,在这种极端的肉体折磨下,都已麻痹到了极致。我只想早点死掉,一了百了。

被押上行刑台,有人绑住我的双手,令我跪在青龙铡前。当脑袋被压下去,我听见不远处,开轩君正对二姐叹道:“流萤,傅公子是做了大逆不道之事,我与他却好歹算是君子之交,实在不忍目睹此事……”

二姐道:“这与你无关,你不看便是。”

开轩君道:“唉,只愿傅公子一路好走。”

像忽然被泼了冷水,我那麻痹的脑袋清醒起来。

为何开轩君当初不是如此对我说的?他当时说了什么?

——“傅公子有山高水长之风,怎可能害死自己再生父母?”

对,他是这样说的!

那个预谋一切的人,竟是开轩君。这人真是个笑面夜叉,让我去牢房解救傅臣之,却在我回来时,将我变成傅臣之的样子,最后再借刀杀人,一口气除掉两个祸害,何其毒也!头顶大刀明晃晃的,我倏地抬头,大声喊道:“二姐,我是洛薇!小时候,大姐曾经打过你一顿,然后你在她的床上尿过尿!”

全场一片寂静,群臣沉默不语。

二姐尴尬至极,使劲一拍座椅扶手,怒道:“傅臣之,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你从洛薇那听来了些儿时愚事,便在这里冒充她?”

开轩君,露出你的狐狸尾巴。去劝二姐,让她赶紧下手杀我,我便可以说出更多秘密,然后告诉她:你若不相信,便去找找洛薇,看看她是否已经失踪。

没想到,我失算了。开轩君确实有些着急,但说出的话却是:“等等,流萤,这人杀不得!她可能真的是小王姬!”

二姐迟疑道:“为何有此一说?”

开轩君道:“昨夜小王姬来找过我,说想在王兄被处死之前,最后看他一次。我一时心软,便给了她一个变身符,让她化身狱卒,去探望傅臣之。因为怕她化身成你下令放人,我还特意挑了个只能变为男子的符文。所以,若这人真是小王姬,伪装成傅臣之,愿代他受刑,也未可知……”

这开轩君,究竟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不知他究竟有何目的,却十分笃定一件事:这人早已有备而来,我完全斗不过他。只见在二姐一个手势下,他朝我走来,拿出一张符纸,在我头上点一下。一团光将我包围,我感到身体瞬间缩短了许多。

无数人倒抽一口气,二姐也陡然从座位上站起来,惊呼道:“薇薇!”

看样子,我是变回来了。无奈身上伤口太多,我还是瘫在原处,无法动弹。二姐纵水一下飞到我身边,将我抱在膝上,情绪无比激动:“为何会是你?傅臣之呢?他去了何处?”

我无力说话,只是闭着眼睛,咬牙忍耐身上的剧痛。随即,便有人将我抬开。眼前的一切都已迷离惝恍,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二姐在怒斥别人。

然后,一个男子胆裂魂飞地答道:“回二王姬,前夜您走了以后,小王姬便以逼供为由,前来探望臣之殿下,我们在外等候了一个时辰,不见她出来,举得不放心,便回到牢里巡查。不料,却看见小王姬在、在……”

二姐道:“在什么?”

男子道:“小的真、真说不出口 。”

二姐恼道:“说!”

我用力睁开眼,拧过头去,终于看见跪在二姐面前的人——那竟是用鞭子毒打我的狱卒。他跪在百官前方,贼眉鼠眼地望我一眼,趴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小王姬和殿下有私情,他们昨天在牢里苟合。看见我们进来,小王姬还叫我们赶紧出去,让他们完事了再回来,且假装甚么都不曾看见,违者株连九族!”

南下新生

这要我如何是好,真是喝西北风也堵了嗓子。这也没法,谁叫傅臣之要随便抓我爪子,还被他们看见。原来,那便是“苟合”,我又学到个新词儿。

那狱卒竟未废话完,继续道:“沧瀛神在上,小的觉得小王姬和殿下同室而长,情同手足,做出此等违背天伦之事,迟早会遭天谴,待小王姬离开之后,便私自对殿下用刑,不想打的竟是小王姬……犯下这等重罪,请二王姬赐死!”

二姐已气到像连座椅扶手都快捏碎,却从头至尾保持沉默,静静地朝我看来。大臣们纷纷震惊叹息,满脸的新仇旧恨。

在这片叹息声中,我只听见丞相恨铁不成钢般恼道:“小王姬,洛薇啊!你可是我大溯昭的王姬啊,怎能,怎能……”说完这句,他还用力打得手背啪啪响,看上去很是痛心疾首:“洛薇哪,看看你现在这样,如何对得起你九泉下的父王和母后啊!”

这事我实是百口莫辩,正想解释不过是傅臣之单方面告白,开轩君道:“各位,此事莫怪小王姬。小王姬与傅公子虽名义上是兄妹,实则无血缘关系,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会暗生情愫,也是在所难免。何况小王姬尚且年幼,并不懂男女情.事,为傅公子诱导,也是极有可能……”

这混账,又在抹黑我哥。我忍着身上的痛苦,道:“哥哥不曾诱导我,他只是喜欢我而已。他也不是坏蛋,不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坏的人是开轩君。你这虚情假意的伪君子,从一开始来到溯昭,就是个结子葵花,满腹心眼,现在你还想诬赖我们到何时?”

这下,二姐终于坐不住了,使劲一拍扶手,怒道:“洛薇,你还帮着傅臣之那小子!你、你、你莫非真的和他……”

开轩君又在假惺惺地装好人:“孩子不知丁董,真不怪她……”

二姐打断道:“我在教训我妹,不要你做好人。”

开轩君只得闭嘴,还一副委屈兮兮的可怜相。这下栽了,二姐已经完全信他了。我该当如何是好?我扶着身侧,想要坐起来,却还是因身体无力,倒了下去:“二姐,你宁愿相信这伪君子,也不相信我?”

“你若不与傅臣之……你若不与他走这样近,我还愿意相信你。”

她站起来,眼神苦痛,似有千仇万恨,脚下趔趄,开轩君赶紧上去扶住她。

她却一把将他推开,望着眼前数百张忧心忡忡的脸,苦笑了一下,终于缓缓说道:“我溯昭氏自千年以来,一心奉沧瀛神明,安土乐业,人致其力,扶妖者之危,济凡者之困,不曾图财害命,亦不曾对上界有不臣之心。不想,竟遭异族背叛,仙者治害,今为迫匿影藏形,水火之中。而非我族人,其心必异。此必然大势,已验之事。从今日起,若有离溯昭者,以驱逐处置,与其五代子嗣,不得返还溯昭,违者斩立决。而小王姬洛薇,与叛者沆瀣一气,里通外国,理应处死,但念在其年幼,误入歧途,改遣至沧瀛祭坛云霞观修行,五十年内不得外出半步。此乃溯昭生死攸关之事,不容置辩,即刻生效。”

上一篇:奥汀的祝福 下一篇:最后的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