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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昭辞(4)

然后,我原地起跳,一头扎进海里。

下坠之前,我听见傅臣之倒抽一口气。

何为自损一千,也要伤敌八百,这便是了。待我被他们捞起来,便嫁祸于傅臣之这乌龟王八包子,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跟我玩阴的。我一边如此作想,一边张开双臂,准备与海水拥抱……

谁知这时,一阵海啸卷过,海水方圆几十里内出现巨大漩涡,分开的海水中央,竟伸出一张怪兽的血盆大口!

那口极大,几乎堪比下方的漩涡。我不由惊叫一声,想要躲开,那怪兽却猛地往上一冲,伸出利爪,将我擒住。待它慢慢从水中展露整具身体,我方察觉,这是一头龙。

而且,它身长四丈,青黑交错,金瞳如火,赤带如织锦,竟和过去书本上描述的蟠龙对上了号。

蟠龙身带剧毒,伤人即死。

想到此处,我便不敢再轻举妄动,但止不住呜咽,惊恐之泪扑簌簌流下。

不管别人是否也认出来,所有溯昭氏都被它这形貌吓着,惊呼起来,纷纷落荒而逃。傅臣之冲回翳鸟头,掉头飞来,欲与之对抗,却被蟠龙一掌击退至百步外。

蟠龙牢牢地捏住我,紧得我喘不过气来。而后,更为可怕的事发生了:它长啸一声,卷起惊涛骇浪,大肆抖动身体,朝着海东面狂奔而去。

不过眨眼的瞬间,同族们已变成无数小黑点,再过片刻,便彻底消失在昏云暗雾之中。

汪洋溥博如天,海风摧山搅海,对这蟠龙而言,却如履平地。随着夕阳渐沉,黑暗袭来,我终于耐不住惧怕之情,嚎啕大哭起来。可不管我如何哭闹,都影响不了它可怖的速度……

几百丈,还是几千丈。我不知它究竟跑了多远,只知道有刀般的风雨刮在脸上;周围一旦出现海岛之影,都会被迅速抛在脑后。

直到冰裂声轰然惊响。海水澹澹,惊风颤栗,浩荡波涛冲涌升空三千丈,恍然凝结为一道冰门,在月光中犹如刀刃,挡住蟠龙去路,令万物静止。

蟠龙紧捏了我一下,令我险些吐出来。然后,它原地深长吐纳气息,放慢了脚步,转身飞向海岸,一座孤高的陡壁。听见咔嚓之声,我低头往下一看,发现连海水都结成了冰块。那正是蟠龙利爪碰裂冰块的声音。

已入夜。明月高挂夜空,竟小得如同一个银白圆盘。我从未见过这么远的月亮,因此海上一切,连通那深蓝坚冰,都显得飘渺虚幻,如坠梦中。

蟠龙飘悠沿崖而上,在峭壁顶峰悬空而停,恭敬谦卑地垂下头去。

它正对处的山峰上,有松岗赤亭,亭中放着玉罍琼杯。亭前站着一名青年,他背对我们而立,身材高而挺拔,黑发如水,长袍如烟,大片曳地玄蓝一如此夜的海。

青年沉声命令道:“放了她。”

蟠龙转眼没了方才的气势,轻手轻脚地把我放在悬崖边。然后,一颗金丹从青年袍中飘出,落在蟠龙爪中。

青年道:“这个顶得上百名水灵。走罢。”

蟠龙低头一看,金瞳中流露出惊喜之色,再朝青年垂首示意,长咆一声,顷刻间冲下山崖,没入深海。

我魂飞魄散地跪在地上,望着眼前的青年背影,想说点什么,却颤颤巍巍地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我年纪太小,尚不会强大的法术。但是,这个男子的神力,哪怕是在十里外,也可以凭借本能感受到。

他也不与我说话,只是走到亭中,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青冥悬月,酒声潺潺。

他身姿洒落若仙,又恍如月华,高隔云端。

终于,他侧头望了我一眼,嘴角带着一抹嘲意:“小水灵,你胆子还真不小。”

这般时刻,寻常人怕是会问问他是何许人物。而我却认真说道:“我是溯昭氏,不是什么水灵。”

“水灵便是水灵,何来甚多名字。”他虽笑着,却毫不客气,一副瞧不起人的模样。

我衣衫湿透,浑身淤泥,早已无力站起,却依旧用袖子擦擦脸,挺起小小的胸脯:“都说了,本王姬叫洛薇,是溯昭氏,休得乱改名。”

他终于不再坚持,只轻笑道:“行,叫你洛薇便是。”

我想,这最初的狼狈,与最无意义的尊严,是一切孽种的罪魁祸首。

导致往后上百个年岁中,哪怕我已忘却这一刻他的样貌和表情,也无法忘记此刻的感觉。那种不愿他面前屈服示弱的感觉,想要证明自己的感觉。

大概只有这样做了,才会忘记自己与这个人之间距离究竟有多远。

那是焚尽生命,摧身碎首,也永远追不上的遥远。

应龙夜归

月色娟娟,海声如诉,倏忽间,青年已饮尽杯中酒,望了一眼空中满月,似在自言自语:“今旧地空悬天英,也不知遗人尚有千载否……”

他这番话显然不是说给我听的,我也听不懂,于是开门见山道:“我只看见一个月亮,何来天英。”

青年道:“这两天没了,之前高挂了十天,也只能从此处望见。”

“你在这里待了十来天?”

“是两个月。”

我愕然道:“两个月,都一个人在高山凉亭上,饮露餐风?哦不,是饮酒餐风。”

“不是人人都需要进食。”青年继续为自己倒酒,仿佛在告诉我,有酒足矣。

这人神力十足,莫不成正在修仙?莫非,他已是个半仙?抑或是,我和大姐一样,也在这孤岛上遇到了个散仙?不管是哪一种,都令人不由欣喜雀跃,我道:“敢问足下尊姓大名?”

他转过头来望着我,眸载星光,鼻若雪山,颧骨两侧,有两条水纹形印记蜿蜒而下。原应是个楼高不及烟霄的美男子,他眼神却有一股独断专行的调调:“你应该更关心自身的安危。方才若不是我救你,你已经被那蟠龙捉回去当安胎药了。”

“安、安胎药……?”我不禁捏把冷汗。

“那蟠龙的夫人怀孕了,你们族人是最滋补的药。”

难怪,方才它对我凶悍至极,却又不立刻杀掉我,原来是想把我活捉回去炖汤……想到此处,我不由打了个寒颤。可是,蟠龙如此猛毒,遇到这青年尽也负驽前驱,这令我对他的身份更加好奇了。

只是,我尚未找到再次追问的机会,他已击掌两下,对我说道:“现在天色已晚,你该回去了。”

然后,大片阴影扩散在我前方的地面上。

我原当是乌云,但转过头去,差一点又被吓倒在地上:不知何时,又有一头龙出现在了悬崖旁边,以同样垂首的姿态对着我们。只是这头龙背有双翼,周身赤黄色,比方才那一只还要大上许多。

书中提过,龙五百年为角龙,千年为应龙。有鳞曰蛟龙,有翼曰应龙。

这庞然大物,竟是头年岁过千的应龙!

一日内连见两头龙,第二头还这么带劲儿,我一下觉得有些吃不消。但心想这青年有御龙之能力,除了被它凶桀的外貌吓上一下,我知道自己尚且安全。

下一刻,这应龙竟把爪子伸过来,捞我坐上它脑袋。我低呼一声,只听见那青年说道:“它这便送你回家。以后出门,还是谨慎小心为妙。”

“等等!等等!”我随手抓住一根两根龙须,急切道,“我父王说过,只有仙才能御龙,难道……你是个仙?”

“不是只有仙才能御龙。”

“那你究竟是什么人?你叫什么?今日之恩,洛薇必切切在心,有朝一日,当结草衔环以报……”越说到后面,我的身子越往前倾。

“不过举手之劳,不必。”青年淡然道,“你我相隔甚远,多半今生不会再见。”

“起码告诉我你的姓名!”

“我没有姓名。”

说罢,他又击掌两次。应龙朝天展翼,迎风而翔,三两下便把我带到了极远的地方。我扭头再度看了一眼那个青年。海风鼓起他的宽袖锦袍,他的曼舞黑发。

那里不过一个普通至极的山峰,却满载了明月的清辉,以及在浓夜中绽放的绝世风华。

两个时辰后,应龙将我送到溯昭外侧。有成群结队的翳鸟从溯昭飞处,五彩之羽灼灼夭夭,凤凰涅槃般渲染亮了夜空。重新骑回轻盈的翳鸟背上,松软羽毛的触感,令我立即放松紧绷的情绪。

再度看见那占据半边天的圆月,回想之前发生的事,仿佛是做了一场绮丽之梦。

我在翳鸟背上小睡了片刻,便被家人的叫唤声吵醒。

他们真是担心坏了。母亲和二姐抱着我哭了出来,父亲反复检查我身上是否有伤。傅臣之则默默站在一旁,面色苍白,一语不发。

母亲也留意到了他,便道:“唉,这孩子,从回来以后一直焦头烂额,寝食不安,一口饭都没吃……臣之,既然妹妹已经回来,你赶紧去吃点东西。”

傅臣之只是摇头,小身板儿摇摇欲坠,好像脚都站不稳了。我从父母怀里挣脱出来,走到他面前。两人相顾无言,过了很久,我才拉住他的手:“哥哥,我们去吃饭吧……我饿了。”

他本只是面无表情,甚至还有些责备的怒气,听我这么一说,他先是一愣,接着抿着嘴唇,眼眶红了一圈:“好。”

他转过身,拉着我往餐桌走,用袖子抹去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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