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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昭辞(6)

“是。”傅臣之答得极快,“谨记叮嘱。”

父王携母后拂袖而去,留我和傅臣之在原处大眼瞪小眼。我举椅子举得手也酸了,他却冷淡地俯视着我,只丢下简练的两个字:“跪好。”而后他也离去。

我若真愿好好跪,那葫芦藤上也该结南瓜。他身影刚消失在拐角,我便“哐当”一下,把椅子翻过来砸地上,站起来一屁股坐在上面。但是,任我再是胆大如斗,也不敢跑太远。

渐渐地,天色已暗,闲园里,杏花半开半落,飘下几点零星花瓣。抬头望月,明月填满半片天空,独照高楼。

正巧花园建立在山峰边缘,可俯瞰城内全景:下有朱楼碧瓦,穷尽雕丽;上有溯人弄水,仙鹤孤翔。月华延绵至视线尽头,那些子民也似在追随而去,只留下满城银白与水光。

在紫潮宫与地面之间,还有许多悬空碎岛,上建楼阁台榭。有的华宅黯淡无光,有的楼宇却灯火通明。那灯火通明处,往往门庭若市,花天锦地,有女子倚栏而望,衣香鬓影。客人们也是身驾玄蛇高车,华冠丽服。

小时我便问过父母,为何不带我到那空中楼阁玩耍,父王的答案总是格外无趣:“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想到这里,我还真从怀里掏出一本《百鬼通史》,靠在一株杏树下阅读。除了儿时被蟠龙绑架那次,我便不曾离开过溯昭,也只能通过读书,来满足对外界的好奇。因此,近两年读的书里,这本绝对可以名列前三。

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故事,是画皮卷里的《花子箫》:

“花子箫者,画皮鬼王也。世为仙君,年数百岁,号权星长君,仙名子箫。有清才,擅墨画,守御东月楼台轩辕座,闲居养性。误娶魔女青寐,为徇情枉法之私,因遭天谴,坠落地府,受苦无间,永世不得超生。炮烙为枯颅,遂以画皮掩鬼身。其深居简出,时人莫知之。唯七月十五日,复出阳间。其色如桃花,鬓发如鸦,凡得遇者,常致思欲之惑。”

受苦无间,炮烙为枯颅,岂不是指他们把他丢到十八层地狱中,从一个大活仙人,熬得皮开肉绽,最后只剩下骨头?

之前读过有关仙的书,几乎都是溯昭氏写的,无一不是把仙界描述得风光旖旎,尽善尽美。然而,这一本书是大祭司取经时,从妖手中买来的。读过之后,才知道仙界居然还有这等惩罚方式,可见仙门似海,天条森严,似乎不像想象般美好 ……

此时,身后有人道:“夜晚读此书,也不害怕?”

本不害怕,听见这声音,我吓了一跳,手里的书也掉在了地上。正弯腰准备捡起,另一只手将之捡起,拍了两下,递回给我。提眼一望,发现身后之人,竟是傅臣之。

我快速将书藏在怀里。杏花盛开,重重压低枝桠。傅臣之剥开那枝桠,满脸质问之色。我才察觉,自己和他身高差了一大截。尤其此刻,我做贼心虚,耷拉着脑袋,更是只到他的胸口。只是,不服输向来是我的本能,这毛病曾被父王说成是“见了棺材还不掉泪”。

我无法哀求他,只道:“你可不准跟父王告状。”

“不行。”他断然道。

完全没想到他如此不讲情面,我呆愣了半晌,愤愤不平道:“你在外面私会姑娘,还把她带回来,我也不曾在父王说过半句是非。这样以怨报德,哥哥觉得合适么?”

傅臣之冷哼一声:“不说是非,是因为你尚未寻得机会,便被父王罚在此处。”

“不会,你得信任我。哥也快成年了,总该给我娶个嫂子回来不是?”我笑得没了眼睛,“哥之百年好事,妹定当欢天喜地。”

“此话当真?”

“绝对当真。必须当真。”

他依旧一脸不信任,望着我许久,忽然狠狠捏了一下我的脸颊。我痛得惨叫一声。他道:“那女子是我同门师妹。我向师父请假回乡,她无论如何也要跟过来看。你尽瞎想些甚么?”

“哦,原来这样。”

“你如此失望,是几个意思?”

我扁扁嘴:“没意思。我以为自己可以当姑姑了呢。”

傅臣之眼神一黯,道:“此事不用你操心。”

虽然哥哥一直喜怒不形于色,但我们毕竟一起长大,此刻能明显感到他心情不佳。得把他哄开心,否则我的下场通常是极惨极惨的。我拉拽他的衣袖,眨了眨眼:“如此也好,哥不会被别人抢走,可以多留在我身边几年。”

傅臣之看了一眼我的手,听完我的话,又怔了怔,道:“其实,我明天便又要走了。”

“啊?只回来一天?”

“今日回来,是为参加二姐成人仪式。师父那边尚有任务未完成,我得连夜赶回去。”

我有些不乐意了:“那,我下一次见你,又要等到何时?我的成人仪式么?”

傅臣之皱了皱眉:“我也不知道。只能说尽快。”

“好吧。”我长叹一口气。本想继续说点什么,却看见他手腕处有东西晃动。转眼一看,那竟是一个小冰坠。我惊喜地拉起他的手:“这不是我送你的么,你居然还留着? ”

溯昭的冰雕,早已成为了我们独有的文化。只有我们可以凝聚灵气,令小范围的冰块在施法者寿命结束前不化。他手腕上的鹿型冰坠,应该是我小时在冰雕课上的杰作。我把腰间的形状一样的木雕坠举起来,在他面前摇了摇:“看,你送我的这一个,我也留着。”

傅臣之沉思了一阵,摸了摸我的脑袋:“薇薇。”

“嗯?”

“我会很快回来。”他温柔地凝视着我,认真得像是在海誓山盟,“……等我把最后的事情处理完毕,便会回到溯昭,陪在你身边,再也不去任何地方。”

哥哥一向严格挑剔,忽然这番态度,真是好生不习惯。我脑袋还顶着他的手掌,便拧了拧脖子,对着宫殿外的方向:“哥,其实我一直有个心愿……”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一定答应你。”

“那些地方。”我指着城内灯火辉煌的空中楼阁,那里一片人声鼎沸,莺歌燕语,“我想去那些地方玩耍。”

傅臣之顺势望去,面无表情:“不行。”

“为何啊?”

“那不是姑娘家该去的地方。”

“你胡说!那里明明有好多姑娘!”

“那不是小孩应该去的地方。”

“我已经不是小孩了!”我上前一步,挽住傅臣之的胳膊,企图用执着期盼的视线烧化他,“哥哥,让我去,让我去啊。我一直很好奇那里究竟有些什么,那么多人都可以去,何故我便不可以?”

傅臣之静止地盯着我小片刻,拔出胳膊,用手背掩口咳了两声:“你要去哪里都成,唯独此处不成。”

“你不让我去,我便等你走了自己去!”

“不准!”他呵斥道。

“那你带我去!”我毫不示弱,“你带我去,我在门口晃晃便回来,你若不带我去,我日后便带着胡床在那坐一宿!”

傅臣之和我对峙了良久,总算叹了一口气:“这是你说的,只在门口晃晃。”

于是,为了低调不被父母发现,我俩乘着最小的一头玄蛇,溜达到了最热闹的一个空中小镇。以前我从来没有到过集市,第一次便来夜市,真是光看看都觉得小兴奋呢。

顺着繁华大道看去,我一眼看到之前想去之地:朱户上高挂牌匾谓之“风月阁”,许多女子在门前娇俏地笑,个个云鬓花颜,一笑百媚。最有意思的是,每当有男子靠近,她们便会上前与之对话。男子多往往笑得一脸荡漾,往她们手里塞几块琥珀,便跟着进了风月阁。

“他们是在玩游戏吗?”我出神地拉拽傅臣之的袖子,“琥珀游戏?”

傅臣之想了想,道:“是。这游戏很无趣,我们走罢。”

那些姑娘罗裳色泽大胆,与普通溯昭女子的清淡大有不同。站在冷月下,好似素秋树梢晃动的红艳。不曾见过这样好看的姑娘,笑声也是如此诱人,我一时挪不开视线。其中一个姑娘额上帖着蝉翼花子,步摇轻荡,正巧与我对上眼,我有些害羞地往后退了一些,她竟冲我妩媚一笑。

我是真醉了,又拉了拉傅臣之的袖子,道:“你快看,那个姑娘好好看。”

傅臣之朝我注视的方向看去,一脸素淡:“等闲之色。”

哼,真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牙都快掉了。我正在心里嘟囔,却见那姑娘也和傅臣之对上了眼。她睫毛抖了抖,竟唰地红了脸,用扇子半掩俏颜。傅臣之毫无反应,转身要去别处。

我拦住他:“哥,慢走。佳人对你有意。”

“我无意。”

“莫要这么快下决定,以防后悔。快,你也去找她玩游戏如何?”

傅臣之根本不理我。有个木头兄长真是无趣极了。好在我一向骁勇,当街一张胳膊拦下他,抓着他的手,想往风月阁去,他却甩开我的手,道:“胡闹。”

果然,除了我没人能忍受他这棺材座子脸,那姑娘见他是如此反应,撅着嘴,翻了个白眼。恰好有一个锦衣公子路过,递给她两块琥珀,她便立即赔笑,挽着那公子的手,轻摇小扇进了阁。入门前,她还转过头来遗憾地瞅了一眼傅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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