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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163)+番外

两人相视一眼,都哈哈大笑起来,亲近感一下子增加不少。

相比之下,杨知府却汗流浃背,度时如年。

杨汝辅道:“少雍不说,我都忘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入内一叙?”

赵肃伸手一引:“请。”

几人入屋分头坐下,杨知府是个有眼色的,没等赵肃开口,自己就先跪下了:“犬子狂妄无知,冲撞了诸位大人,还请阁老宽宥则个!”

赵肃和颜悦色:“大人请起,赵肃如今只是平民百姓,大人无须跪我。”

薛夏也跟着笑道:“知府大人言重了,只是令公子一介举人之身,竟也能调动官差为他卖命吗?好在薛某还有一官半职在身,否则可真是担当不起了。”

两人一个白脸,一个黑脸,端的是默契。

杨知府额头上的汗流得更急了,这些官差是自己派出来的,可他现在只能推到儿子身上,这样自己最多就是个教子不严,纵子行凶的罪名,若是让赵肃他们知道是自己授意的,那可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大人恕罪,大人恕罪,下官回去一定好好教导犬子!”

赵肃但笑不语。

薛夏闻言却更添了厌恶,自己做错了事情,偏偏还要推到儿子头上,看来知府公子那么跋扈,也不是没有缘由的,他打定主意回去参这个知府一本,也就不再开口。

杨汝辅见状,也皱了皱眉:“你先回去罢。”

杨知府见赵肃等人面无异色,只当他们不再追究,心头大定,诺诺退了出去,却不知自己已经上了锦衣卫的黑名单。

他一走,杨汝辅这才向赵肃和薛夏拱了拱手:“杨某御下不严,让诸位见笑了,这事错在杨晖,它日杨某也会向圣上说明此事的。”

赵肃道:“区区小事,子淳兄何须挂怀,如果不是他,咱俩也不会相见了。”

杨汝辅点点头,跟着感叹几声。

薛夏在场,又是大半夜的,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略略寒暄几句,就起身告辞,约定白天再来拜访,赵肃却道自己现在身无官职,要拜访也是自己上门,哪里有让巡抚大人屈尊的道理,这又让杨汝辅见识到赵肃的滴水不漏。

两个人除了在长乐那段同生共死的日子,后来其实交集很少,杨汝辅一路升官,调任外地,最后又回到福建当巡抚,算得上官场老手,履历丰富,可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赵肃为何能年纪轻轻就平步青云,位极人臣那么多年,就算辞了官,还有皇帝亲自点名锦衣卫护送,放眼历朝历代,从来就没有人能有这种荣耀。

有才干,有学识,既是帝师,又是太傅,不骄不躁,做事高调,做人却低调得很,到了风口浪尖,也舍得急流勇退,毅然放手,这样的人,哪个皇帝会不肯信任重用?

虽然杨知府回去之后大发雷霆,把儿子从洞房里揪出来,闹得鸡犬不宁,父子失和,但这对于赵肃来说,不过是一件小插曲罢了,但却因为这件事情,杨汝辅不顾赵肃的推却,执意又派了巡抚衙门的官兵护送赵肃回长乐。

等到赵肃回到长乐的时候,一大帮锦衣卫加上巡抚衙门的官兵,看上去不像一般辞官回家的失意官员,反倒像衣锦还乡的,长乐县令自不必说,赵氏宗族的人更不敢怠慢,族长带着族人亲自迎接,一时热闹无两。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情,让原本想闹些幺蛾子当众使赵肃下不来台的吴氏完全没了希望,她要是敢闹,别说族长他们不会放过她,单是跟赵肃一起的那些锦衣卫,就能轻而易举捏死她。

赵谨两次上折,最后落得个被削职为民的下场,皇帝明说了,此人永不录用,这是何等的耻辱和烙印,赵谨数十年苦心经营,全部化作乌有,他带着妻儿回到长乐,也不肯再见人,整天困在自己的屋子里。

吴氏为此伤心透了,也对赵肃越发恨之入骨,可现在的赵肃早已不是吴下阿蒙,进士出身,三朝元老,光这些名头就能压着吴氏在他面前直不起腰,更别提其他的。她只恨当年没有在找人把赵肃推下河的时候盯着他死透了才走,结果让他留着一口气,从此像换了个人似的,飞黄腾达,贵不可言。

第147章

且说丧事,陈蕙早已下葬,入了赵氏宗族的坟地,赵肃如今回来,不过也就赶上在她坟前和宗祠里上几柱香。相比赵肃的喟叹,赵耕和赵耘却谈不上多少伤心,虽然他们依足规矩,老老实实在母亲牌位前叩头上香乃至守夜,但两人在襁褓之中的时候就已经离开陈蕙,一手被父亲带大,身边唯一亲近的女性,也就是牡丹等几个婢女,心中对于生母的记忆,实在是模糊而遥远,也许过几年,等他们再大一些,体会到生老病死的苦楚之后,会对这位母亲生出缅怀的感伤,现在为时尚早。

照规矩,夫为妻要服齐衰,为期一年,也就是说,一年内是不能另娶新人的。赵肃别说新人,连妾室都没有,虽然他现在身无官职,可年纪轻轻,谁能料到日后会不会东山再起,如果会的话,那么如果能成为赵肃的填房,连带着女方一家,都会跟着沾光。于是在赵肃还在丧期的时候,许多人家就已经盯上了这位“佳婿”,托人上门拜访探听口风,只等一年一过,就为他说亲。

这种小事,赵肃向来是不予理会的,他无意续弦,也嘱咐母亲陈氏不要过问此事,家里有赵耕和赵耘,已经足够了,再来个不是同母所出的弟弟妹妹,将来会不会闹纠纷尚且不说,赵肃自己是没什么心力再去管教的,现在的两个,就经常让他扶额无语了。

回到长乐的日子是平静的,可又不是常人想象之中的平静。

按照常理论之,像赵肃这种退休官员,甭管早退晚退,等到在野了,全是无所事事,要么在家里含饴弄孙,当然这条排除,赵家两个儿子也才十岁,上哪儿找孙子去?要么徜徉于山水之间,作画写字,看书打拳。但是赵肃的生活全然不是这样的。

作画是不作的,赵肃没那爱好,写字倒还是经常写,可写的是国策条陈,看书也是看的,只不过看的都是京城快马送来的邸报和范礼安赠予的泰西译作,锻炼身体倒没有落下,赵肃每天晨起,只要有空就会去骑马跑步,一圈下来,整个人神采奕奕,完全看不出是过了三十的人。

京城里亲近赵肃的人,随着他的离京,也通通沉寂下来,申时行、元殊等人,依照赵肃的吩咐,低调行事,能不出头就不出头,在政务方面,尽量向张居正靠拢,凡是张居正提出来的事情,都不要反对,甚至还可以赞同,给人造成一种感觉,那就是赵肃的影响已经消失,他的党羽失去了靠山,都在向首辅投诚示好。

张居正个人色彩非常强烈,对于政敌,他会不遗余力地打压,但是对于愿意向他低头,并且本身有才干的人,他也不会穷追猛打,不吝于重用,所以元殊这些人,在赵肃走后,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排挤,他们依旧能在朝堂上立足下来,并且做着职责范围以内的事情,尽管伸展的尺度远不如之前,但这就足够了,能够保存实力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赵肃实际上基本上每个月都能收到不少信函。其中大部分是皇帝的,有表达思念之情的,也有拉家常的,朱翊钧热衷于和他诉说自己每天碰到的一些琐事,有时候就连饭多用了一碗,宫里一株罕见的牡丹开了,也会与赵肃分享,这里面的乐趣,并不在于这些琐碎的小事,而在于分享的对象是谁。

在他幼年时,两人就曾经以通信来联系,长达数年之久,如今仿佛又找回了当初那种感觉,赵肃津津有味地阅读着这些来信,也会给他写信,甚至给小小的太子殿下写信,当然信的内容与众不同,他把《资治通鉴》和《史记》上面的内容,一个个用画画配图的方式改编成故事,给千里之外的太子朱常洛启蒙,犹如当年教导朱翊钧一般,从皇帝的回信来看,据说效果还不错,朱常洛喜欢看他寄去的连环画故事,甚于其他师傅照本宣科教导他的内容。

当然,这些信件里头,也不仅止于两人之间的鸿雁传情,否则光是京城御使这么快马飞奔一来一回的人力物力,朱翊钧不吝惜,赵肃都觉得罪恶。

国家的大事,地方上的状况,乃至朱翊钧与张居正之间有分歧的一些日常决策,他都会在信函中略加描述,连带奏折条陈的副本一道寄过来,以备赵肃参考,两人通过这种方式交流意见,赵肃把自己的建议和想法写在回信中。

而元殊、申时行、王锡爵,以及他的得意门生曾朝节、陆可教等人也会时不时来信,一方面是与他聊起朝野局势,另一方面则是让赵肃指导他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事实上,赵肃在他们心目中,已经成为不折不扣的主心骨,他们习惯于听取赵肃的意见,即便他如今并不在朝堂之上,依旧赋予了他绝对的信任,相信他能够对局势作出精准的判断,对赵肃让他们蛰伏以待时机的话,也是一应照做的。

原先那些看着赵肃落马而笑话的人想象不到,赵肃依旧在千里之外影响着权力核心中的人,如今长乐县的人都知道,每隔几日都有从京城而来的使者进出赵宅,那些京里来的锦衣卫更是常驻赵家,将这座再普通不过的宅子牢牢拱卫得铁桶一般,令人生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