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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164)+番外

相比之下,最惬意的要数两个小孩子了。

虽说长乐县不及京城繁华的万分之一,可也就没了许多规矩拘束,除了早上起来跟着父亲去锻炼,回来要读两个时辰的书之外,其余时间,赵肃是放牛吃草的,两个人就开始大街小巷地乱转,有时到闽江边上去看大船,有时也会跑到山上去玩,薛夏特地派了两名锦衣卫跟着,以防两位小公子出事,但赵肃却是不管的,也由得他们去乱闯。

两个人已经满十岁了,在后世,这个年纪还是不懂事的,但在古代,却已经属于半大不小了,这几年也跟着父亲见了不少世面,一个性子活泛,一个看似木讷,往往更加沉稳,长乐一个小小的县城,哪里拘得住他们,没几天就玩腻了,于是两人就开始商量着去别的地方玩,回家与赵肃商量,赵肃原本还不同意,后来却是一件小事,改变了他的想法。

那日赵肃带着两个小孩子出门散步,谁知走着走着,就到了赵氏族学私塾的外头,三人不由驻足。

里头传来琅琅读书声,赵府与其它大户人家一样,都是单独请老师来授课的,有时也会由赵肃亲自交到,赵耕赵耘从来没有上过跟同龄人一起读书的私塾,于是很好奇。

当年赵肃家里穷,没有条件,就趁着卖药草回来的时候,趴在外头偷听,当时还引来赵暖父亲赵慎羽的鄙夷,也引来恩师戴公望的注目,可以说是他一生传奇的起点,如今故地重游,屋子还是那间屋子,外头斑驳的墙壁上,自己曾经见过的那株野草,甚至还在那儿,只是几经春秋,生长得更加茂盛。

族学里的教书先生,却已经不是赵慎羽,而是换了一个年轻的秀才,是外聘回来的,这会儿正在给里面的孩子们讲《论语》。

“你们想和他们一样在里头念书吗?”赵肃问赵耕赵耘。

赵耕摇头:“不想。”

赵肃诧异:“为何,你不是喜欢热闹吗,在族学里,大伙儿都在一块,你们也能认识更多的朋友!”

赵耕撇着小嘴:“他们先生教的都是背书,毫无新意可言。”

赵耘也点点头:“爹爹,《论语》我能倒背如流了,不用学。”

赵肃默然,忽然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了。

赵耕和赵耘两人,从小在赵肃身边长大,起点比一般的小孩子要高,虽然被教导不能自视甚高,但骨子里未免很有些优越感,现在还没什么,小孩儿聪明,只会被赞为神童,可要是再过几年,还带着这股子傲气,那只会对他有害无益,说不定还要成为第二个赵谨。

想归想,赵肃却没有斥责他们,温和问道:“既然如此,你们以后也想科举当官吗?”

赵耕道毫不犹豫:“我想当个水师士兵。”

哟呵,还挺有目标,赵肃惊讶了:“愿闻其详。”

赵耕得意洋洋:“可以天天坐着大船出洋玩儿啊,孩儿读书百卷,过目不忘,一个小小士卒,还不手到擒来!”

赵肃额角一抽,不理他,又看赵耘。

小儿子歪着头想了半天:“那我就当个大商人吧,家财万贯的那种,这样就可以雇上一百个厨子做饭,天天想吃啥就吃啥,换着花样吃。”

好么,一个是自恋狂,一个是吃货,赵肃半晌无语。

“……你们是认真的?”

两个人一齐点头,表示自己想了很久。

“先说你,”赵肃先捏住赵耕的脸,开始发飙:“你以为进水师容易啊?你知道海上什么时候起风吗?你知道朝廷对哪种货物收何种关税吗,要是碰上了鱼目混珠的,你能辨别吗?你知道从这里出航要多久才能到达金洲吗?海外有多少国家,几月走哪条航线,才能避开风浪,更加安全,这些你知道吗?”

赵耘小嘴愣愣张着,听着数落,发现自家老爹提的这些问题,他一个也回答不上。

赵肃话锋一转,对着赵耘:“还有你,你以为赚钱那么容易啊,要是那么容易,爹我早就辞官了,还轮得到你吗!你知道商人要和朝廷打多少交道吗,要是没有朝廷里的关系,你做生意能容易吗?你知道在什么地方,要卖什么才更赚钱吗?你知道商人每年要向朝廷交多少税吗?”

两人都被训得抬不起头,赵肃有心杀杀他们的锐气,毫不留情:“所以,你们不要以为你们爹我当过大官就如何,也不要以为你们比别人多读了几本书就厉害,这世上你们不知道的东西多了去了,单单是这些问题,你们去翻翻书,看哪一本里有答案?”

赵耘扁扁嘴,凑过来依偎着他,抱着赵肃的胳膊撒娇:“爹爹我们错了,您别生气。”

赵耕刚才被捏得小脸通红,这会儿也不敢吱声,他们头一回见老爹发这么大的火,第一反应不是害怕,而是愧疚,从小到大,赵肃手把手教着他们认字读书,感情远比一般父子来得深厚,就像赵肃竭力让他们获得更多自由,而不要被这个时代的条条框框所束缚住一样,他们的亲娘从小不在身边,对赵肃便倾注了双份的孺慕之情,平时父子仨打打闹闹也就算了,赵耕赵耘是绝不愿意惹父亲生气半分的。

“爹没生气。”赵肃一手一人将他们搂过来,“爹只是希望你们不要盲目自大,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任何时候都不要看轻一件事情,否则就会吃大亏的。”

两人连声答应,可赵肃觉得,是鹰总要翱翔,虽然现在两头小鹰还稚嫩了点,但趁早打磨,对他们只有好处,等性子长成再来纠正,就晚了。

现在让他们多长点见识,受点挫折,能够锻炼心智,二来书本上的东西看得再多,也终究是纸上谈兵,没有自己亲眼所见的冲击感来得强烈,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很多事情都需要他们自己去领悟。

主意一定,赵肃重提旧事,同意他们出去游历,两个人一听说能离开长乐县到处去玩,一蹦三尺高,恨不得即刻插上翅膀就飞出去。

赵肃又提了三点要求:一是让他们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写见闻,回家他要检查的;二是不能让侍卫离身,不能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凡事量力而行;三是每个月都要回家一趟报平安。

能出去玩比什么都重要,两个小孩儿自是点头如啄米,然后就手拉着手,高高兴兴背上行囊出远门游玩去了,应赵肃的要求,后头还跟着两名经过锦衣卫调教出来的赵家侍卫。

薛夏原本不大放心,总觉得他们太小,而且以赵肃的身份,请什么名师来教不行,非要让他们出门,可眼看人家做父亲的都当起甩手掌柜了,自己更没必要太过纠结,也索性不管了。

事实证明这种教育方式还是有些用处的。在若干年后,当一个成为大明帝国第一任外务部尚书,一个成为名闻天下的巨贾时,他们总会想起这桩往事,并将其作为赵氏家训流传下去,规定每一名赵氏子弟,在十五岁之前,起码要出门游历几回,增长见识,磨练心性。

这些都是后话了,京城那边,赵肃走后,很是平静了一阵,然而在万历十年的开春,就开始了一连串大事的发生。

事情的源头,是张居正被弹劾。

早在考成法颁布之初,张居正曾经上折阐述该法的内容,里头有一句话:抚案官有延误者,该部举之;各部院有容隐者,科臣举之;六科有容隐欺弊者,臣等举之。

意思是,地方督抚有延误做事的,中央各部可以检举,中央各部出错了,御史言官可以检举,而御史言官出错了,我来检举。

当时张居正深恨大明官场效率奇慢,上下包庇,所以这句话,也表明了他想整治的决心,乍看上去没有什么,但是有心人翻出来,很容易就找到可以做文章的地方:你来检举,那置陛下于何地?虽说现在都察院改革,科道言官的作用也发生改变,可你张居正说这句话,居心何在?

这还不止,弹劾他的人,甚至还转述了张居正私下里对别人说的一句话:我非相,乃摄也。

摄,就是摄政。张居正是首辅,他确实有这个能力,这个野心来统领全局,他也很有可能确实在私底下说过这样的话,官员嘛,春风得意的时候,谁没说过几句过火的?可如果被人单单揪出来,意义又不一样了。

这封没有署名的折子被夹在在许多奏折里面,上呈到朱翊钧的案上,而朱翊钧在看到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把折子留中不发,扣下来,就当不知道。

但是这仅仅只是开始,就在几天之后,与这封奏折内容相似的一篇文章,赫然出现在京城小抄上,并迅速传遍京城。

这就像是一个导火索,很快把火苗点燃,并烧成燎原大火。

原本早就有许多人对张居正不满,当年张居正父丧夺情的时候,就爆发过一次,后来被弹压下来,这一回,让更多对他怀恨已久的人,仿佛看到了将他扳倒的希望。

以前老的斗争方式,是一人上折,几人跟随,大家互为呼应,斗争范围仅限于朝堂,现在则不一样了,自从邸报以报纸的形式流行起来之后,斗争地点大大拓展,斗争方式大大翻新,但凡有什么事情,大家会选择在报纸上撰文公告天下,不仅朝廷百官得见,其他人也都能议论上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