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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天纲(151)+番外

明月当空,正北方,一串星辰熠熠生辉,正映着地上的七个池子。

然后他就听见男人道:“天有北斗,地有七潭,举之若仰高山,持之如倚苍松,愿汝来日登高望远,秉性正洁,周易九四,潜龙在渊,深邃不可测之。故,吾名之曰,七星龙渊。”

腔调有些古怪,但奇怪的是冬至能听懂,音若重锤,直接锤入心中。

他心头微微震动,如拨云见月,迷雾散尽。

君不见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

七星龙渊剑!

龙渊……龙深……

莫不是——

他竟亲眼见证了他师父的诞生!

这把剑,确切地说,还只是初具雏形,根本不能算是一把真正用来杀人的剑,但它是千古第一名匠欧冶子所炼。

茨山玄铁,日月精华,星辰之辉,山岚之气,青木之灵,接天之冰,无根之露,地心玉髓。

在那之前,从未有人如此炼剑,在那之后,这样能够集合天地山川万物之灵的剑器,也绝无仅有,旷古烁今。

生居天壤间,从来欲不凡。

冬至心脏狂跳起来,他睁大眼睛看着眼前一幕,一瞬不瞬。

入幻境之前,所有低落难过心痛,转而被见证千古名剑诞生的震撼所取代,心头激荡,难以自已。

更何况,这把剑是他的师父。

冬至鼻子一酸,忽然有种流泪的冲动。

冥冥之中,心灵似乎有所牵系,让他忍不住想离得更近一些,亲手抚摸那还未化为人形的师父。

多么可贵的一刻,毕生都将铭入脑海。

可惜,就在男人说完那句话没多久,他非但没法近距离接触自己初生未久的师父,反倒眼前一黑,脚下踩空,如坠深渊。

急剧下坠的速度让冬至头晕目眩,不得不闭上眼,但下坠之势持续了很久,他整个人头重脚轻,在踩到实地的那一刻,忍不住腿软,直接坐倒。

鼻间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耳边充斥激烈的喊杀声,战鼓齐奏,马蹄凌乱,刀枪剑戟相撞,又从血肉里穿刺而过,喷溅出令人几欲作呕的场面。

这是一个战场。

冬至睁开眼。

他就站在战场中央,对战双方的士兵互相冲杀,以自己毕生最大的力气,企图置敌人于死地。

冷兵器时代的短兵相接,比他在所有影视剧里看见过的还要更加残忍直接。

但所有人似乎都无视了他的存在,无数血肉之躯从他身边穿过,马蹄高高扬起,将离他最近的一个士兵踩踏在脚下,马上将军扬剑出鞘,长剑映着日光的白芒耀花了他的眼睛。

师父!

准确地说,那把被魁梧将领握在手中的龙渊剑,是他的师父。

即使剑的模样已与茨山时大相径庭,但冥冥之中的牵系,依旧让他一眼就认出来。

将军剑起剑落,剑锋很快浸染无数鲜血。

血在将军垂手的时候,顺着剑身滑落,滴在泥土中,晕染出一朵朵的血花。

龙渊剑闪烁着令人胆战心惊的寒光,它本身不会伤人,只有拿在人的手里,才是伤人的利器。

敌人似乎为将军的彪悍所震慑,冲杀过来的时候,也有意无意绕开将军周围的亲兵。

其中一个亲兵抱着军旗,旗面迎风鼓起,写着一个“李”字。

冬至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何遇带他去逛博物馆,跟他说过,一件器物想要成精,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大工巧匠的神妙之手,日月星辰的眷顾,血气阳气的浸染,不能远离红尘,但又不能被红尘之中的宵小之徒所持。

要有雄图霸业的皇者之气,也要有大公无私,经天纬地的忠烈正气。

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在那历史翻过一卷又一卷的漫漫长河里,在金戈铁马刀光剑影尔虞我诈恩怨情仇的岁月里,师父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他是不是曾在高山之巅,在渺无人烟之境,见证过旭日的升起,长庚化为启明,是不是曾孤身行走在大漠深处,看过古旧文明变成沧桑遗址,驼铃声声被黄沙掩埋?

得沾染多少鲜血,在红尘中经历多少摸爬滚打,辗转多少人之手,看遍多少繁华湮灭,才能炼成千百年的大道独行,根植心底的执着信念?

第83章

冬至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生之年,他竟能旁观龙深的成长,哪怕并非穿越时空,仅仅是有限的几个画面。

不知是谁吹响了号角,战场上渐渐胜负分明,他师父的那一方,手持宝剑的魁梧将军大获全胜,胜利的一方竭尽全力欢呼起来,将先前挥洒在战场上的血汗和性命通通挥霍成劫后余生,荣耀加身的狂喜。

被高高举起的长剑在日光下闪烁着光芒,刺得眼睛生痛,冬至不得不闭上眼,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笑容还没完全褪去,世界却已骤然安静下来。

远离战场,他置身一间书房之内。

不知是谁躲藏在虚空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时间又一次出现大飞跃,冬至直觉自己身处的,已经不是刚才战场的那个年代了。

一人端坐书桌前,面白微须,眉目端正,从书房摆设和对方的神情上,可以看出是其久经宦海,也许还身份显赫。

旁边用来待客的太师椅,还有另外一个人。

但或许不能称之为人,因为那仅仅是一个半透明的身影。

冬至一怔:“师父?”

当然,不会有人听见他的声音。

他现在是在旁观过去,那些早已发生了的事情,不会因为他的旁观而有任何改变。

虚影并非实体,但可以模糊看见一个大概,对方长发束髻,一身黑袍,但这样简单的装束,在他身上也被衬得冷肃慑人,冬至知道那张脸有多么大的杀伤力,龙深的容貌固然俊美独得上天眷顾,不过他留给别人的直观感受,却绝不是容貌,而是气势。

中年官员似与他熟识,对这样的虚影见怪不怪,两人正在交谈。

冬至就听见他师父问对方:“我素来不愿啰嗦,但这一次,还是劝节公三思而行。你这么做,固然能快刀斩乱麻,保得一时安稳,但那些人,未必会领你的情。”

龙深的话不怎么客气,但那位“节公”没有生气,显然对他的语气习以为常。

节公就笑道:“那些人,是指谁?”

龙深面色淡淡:“所有人,包括现在支持你的人。他们现在得了好处,自然对你感恩戴德,但日后未必没有逢迎投机的小人,抓住机会就将你拉下马,到时候节公的下场,恐怕会比现在还要惨淡数十倍。”

节公摇摇头:“谁说我是为了他们?我是为了更多的百姓,为了这天下。”

龙深毫不客气:“可这天下不会感激你,百姓也只会盲从,今后出事,他们谁能站出来为你说一句话?”

节公没有动怒,反而点头赞同,心有戚戚然道:“你说得没错,日后即使我被拖去五马分尸,他们顶多也就站在旁边木木看着,事后几句叹息,为我掬一把同情泪罢了。”

龙深皱眉不语。

他看着中年人,却不知道有人也在看着他。

冬至发现,这么多年,龙深的容貌基本没有什么变化,真就像木朵说过的那样,几百上千年对他们来说,不过是白天与黑夜的区别,而这种区别,于人类而言,却已是草木枯朽重生,红颜变白发。

不过,容貌虽然没有变化,气质却有些不同。

眼前的龙深,锐意毕露,哪怕不说话坐在那里,也像一把出鞘的宝剑,寒气逼人。日后的龙深,则更似利刃归鞘,锋芒内敛,深不可测。

无论哪个师父,自然都很有魅力,可如果非要选,冬至可能会选现在的龙深,因为更富有生气,情绪也更外露。

他端详龙深之时,节公又道:“百姓多有愚昧,可公道自在人心,更何况,我不需要他们主持公道。龙深,我守护的,并非一朝一代之君王,而是人世间的太平安康,是几千年来的气节和脊梁,也是千古先贤的丹心铁骨。”

现代人见多了灯红酒绿,花言巧语,就拿最喜欢唱高调的蒋局长来说,他老人家唱起高调来,那也是一套一套,特管局里估计没人能说得过他。

但这人脱口而出,大义凛然,冬至却不仅不觉得虚伪,反倒自然而然,胸口仿佛也跟着热气蒸腾。

真正一身正气的人,是能感染身边人的。

不过这话不能让蒋局长听到,毕竟人家也只是爱开会唱高调而已,不是什么奸险小人。

冬至天马行空,也没留意他们又说了什么,就见中年人起身离开,龙深送到门口,虚影倏而化为青烟,融入墙上挂剑。

书房恢复一室冷清。

冬至眨眨眼,想要走过去,摸一摸那把剑。

可刚一动念,周围场景又发生了变化。

他已隐隐猜到,这些场景与龙深有关,而且很可能就是他师父这辈子印象最为深刻的片段。

但既然长守剑不是龙渊剑,为什么他滴血上去,就能看见这些?

是不是长守剑跟龙渊剑之间有什么联系?

还是说龙深有意让他看见这些?

最后一个疑惑刚冒出来,冬至旋即又在心里摇摇头。他师父不是那种付出一点就要大肆宣扬得天下皆知的人,更何况这些碎片记忆,师父应该不会轻易让人窥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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