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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十五年(10)

柳蓉觉得常露韵也有点缺心眼,十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都到这时候了,还对她那狼心狗肺的同桌掏心挖肺的好,她本人对高星的评价是,从头发五官到全身骨架,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表明她是人类里智商最低的人群——不过这话从没对常露韵说过,她已经学会了怎样在明白了一些事以后,保持沉默的艺术。

然而……总有一些不讨人喜欢的意外会发生。

直到很多年后,常露韵都刻骨铭心地记得,那是个星期三,从早晨开始就一直阴天,她大概是早饭吃坏了东西,一上午肚子都难受得很,课间操的时间,她急急忙忙地去蹲厕所,没来得及跟别人打招呼。

五中的课间操一直都是乱糟糟的,老师学生四处乱窜,特别三班班主任是个大大咧咧的男老师,不大注意这些形式主义的东西,他们班的队伍是全校最乱的,同学散漫非常,很多人都会偷懒缺席,所以也没人注意常露韵没来。

常露韵大概是肠胃有些问题,蹲厕所的时间特别长,等到大家做完课间操回来,她才刚要从厕所出来。

正打算推门出去时,她透过厕所不隔音的隔间木门,听见了一群女生叽叽喳喳的进来,声音很熟悉,是高星那伙人,常露韵脸上露出一点习惯性的笑容——然后就听见高星说:“……不知道,没见着她,后边呢吧。”

常露韵不知道为什么动作顿了一下,她隐约觉得,这个“她”,似乎跟自己有点关系。

然后另一个女生笑嘻嘻地说:“你怎么没等她一起走啊,你们不是特别好的同桌么?”

高星嗤笑一声:“拉倒吧,我倒想换坐呢,也就我能忍得了她,干什么都跟个大猪似的,老占我地方,吃东西还吧唧嘴,跟你们说,一到夏天她不是特别容易出汗么……然后身上就有那个味,那种味,你们知道吧?”

几个女生齐刷刷地发出恶心的声音,高星忙“嘘”了一下。

另一个女生——听起来像她们班继胡蝶之后的现任班花楚月月,配合地压低了声音:“这太不人道了,侵占你领土领空不算,还释放生化武器?”

她们感觉这是句很好笑的笑话,于是又开始发出“日日日”的笑声。

常露韵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扇门后面听着,无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衣服。

楚月月洋洋得意地接着说:“没事,闻多了吃不下饭,还帮助你保持体形呢,凑合凑合吧,反正肥肉也不传染。”

高星小声尖叫起来:“你说的不传染,万一传染了,我跟你没完。”

然后她们嬉笑打闹着离开了。

常露韵不知道那一刻自己的心情该怎么形容,只是觉得有些头重脚轻,胸口木木的,她想,她们怎么能这样呢?

她们怎么能这样呢……我当她们,是朋友啊。

然后她慢慢地推开隔间的门,走了出去,这时另一个人从另外一个隔间里出来,常露韵抬起头来,发现是胡蝶。

胡蝶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整个人有些晃,看见常露韵时愣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走到洗手池洗手。常露韵只想马上逃离这个地方,匆匆地低下头,草草地冲了一下手,转身往外走。

胡蝶忽然说:“咱们这门……其实挺不隔音的。”

常露韵顿住。

胡蝶又接着说:“她们说我的时候,我也听见过。”

常露韵回过头来,看见她微微垂着眼睛,盯着看着自己扔在被水冲洗着的手。她脸色青白,眼底有浓重的黑眼圈,那双眼睛似乎因为发胖,而显得比以前小了些,可依旧清秀好看。

然后胡蝶笑了笑:“不过你不该听见这话,她们不是有意在你面前说出来的。”

她指指自己的耳朵,做了个鬼脸:“非礼勿听。”

常露韵清楚地看见胡蝶的身体晃了一下,她还下意识地在空中抓了一把,可惜什么都没抓住,然后“扑通”一声倒了下去,常露韵吓呆了,慌慌张张地过去,想把胡蝶扶起来,可胡蝶身上似乎一点力都不着似的,怎么都拉不起来。

她犹豫了一下,转身往教室跑去,正好碰见刚从外面回来的柳蓉和梁雪,于是大声说:“胡、胡蝶在厕所晕倒了!”

柳蓉呆了一下,然后梁雪用力推了她一把,一边跟着常露韵往厕所跑,一边回头跟她说:“找班……不对,找数学老师过来,快去!”

哦,她居然还记得班主任是个男的,柳蓉把喝了一半的汽水随手塞在一个路过的人手上,撒腿往数学办公室跑去。

第十章 梦想和现实

数学老师慌手慌脚地叫几个人帮她把胡蝶抬了出去,然后又通知了班主任,把胡蝶送到了校医院。

她其实已经恢复些意识了,就是脸色还是特别难看,医生简单地看了看,得出结论说是饿的,输点葡萄糖就好了。

班主任和数学老师这才各自松口气,嘱咐了两句,回去上课了。

剩下三个小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就这么走了不太好,常露韵就说:“要不然你们先回去吧,我在这陪她一会。”

这姑娘的神经刚刚被打击和惊吓蹂躏过,但仍然秉承着她一贯的厚道原则,柳蓉想了想,上课什么的对她吸引力不大,把常露韵一个人留下觉得不仗义,于是表示也愿意留下。梁雪什么都没说,靠着墙角站着,也没动。

这一节课大概过去了一半的时间,胡蝶才缓过来,医生过来看了看,大概没什么问题,说她输完液就可以走了,要是实在不舒服,也可以给她开张假条,让她回家休息,然后叹了口气:“现在的小姑娘啊,真是没法说你们,是美重要,还是健康重要啊?还长身体呢,减什么肥?你要是我女儿……”

她絮絮叨叨地转身走了,那边又有个急性肠胃炎的拉着张苦瓜脸过来。

胡蝶就笑了起来。

常露韵问她:“你早晨没吃饭吧?”

胡蝶摇摇头:“我一天就吃一顿,两口米饭,一点菜,其他时候饿了就喝水吃苹果。”

柳蓉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肚子,觉得光听她说话就饿了。

然后胡蝶笑嘻嘻地说:“一个月瘦了快十斤了。”

柳蓉问:“你不饿啊?”

“饿,”胡蝶说,“我一饿,心情就特别好,真的,不骗你们。”

梁雪想了想,摇摇头,表示不可理解,于是她坦诚地说:“我一饿心情就特别不好,看见谁都想揍。”

胡蝶“嗤嗤”地笑起来:“是真的,我饿的时候,觉得肚子里特别空,然后肚皮扁扁的,感觉就像是身上的肉在往下分解似的,想想就觉得心情特别好。我跟别人不一样,我现在吃一点也不觉得饿,不敢把胃撑得特别满,一满了我就觉得身上的肉都挤出来了似的,想吐,犯恶心。”

柳蓉睁大了眼睛,从来没听说过这种理论,她觉得胡蝶有点自虐,又觉得这小姑娘一脸虚弱的笑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她看看常露韵,又看看梁雪,她们都隐隐地感觉到胡蝶有问题。可到底有什么问题,谁也说不清。

胡蝶接着说:“我每次路过咱们学校门口那家面包房的时候,就特别想吃里面的东西,尤其是他们面包刚烤出来的时候,从门口一过……”

她顿住,深吸了口气,缓慢地摇摇头:“就觉得自己恨不得把整个面包房都吃了似的。有一次我忍不住进去,买了三个大面包,以前我一个都吃不了,那天我硬是塞进了一个半,还觉得不过瘾,已经吃不下去了,可就是觉得饿,闻着那个味,还是馋,后来我看见我手指头上沾的油,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特别恶心了,又给全吐出来了。”

柳蓉悄悄打了个寒战,心说这姑娘是哪想不开啊……没解放那会儿,重庆地下党都没遭过这种罪吧?

“然后我就觉得特别痛快了,吃的东西都吐出来,整个身体都轻飘飘的,虽然没去称,不过我知道我肯定瘦了。”胡蝶轻快地笑笑。

常露韵就知道她那脸色为什么看起来那样了,她仔细观察着胡蝶,发现她的确是比刚开学来的时候瘦了不少,手腕上的骨头好像又显得突出了起来,隐隐有些动心,她想,要是自己也能想胡蝶那么能忍,会不会也能瘦下来呢?

然后她低头看见胡蝶青白的手背上扎着的针,又摇了摇头,努力把这个念头从脑子里赶出去,觉得太可怕了。

梁雪皱皱眉说:“你要干什么?选美?图什么呀这么玩命?现在还有人敢说你怎么的?”

“为了我的梦想。”胡蝶正经八百地说,她似乎觉得躺在病床上谈论自己的梦想有些不够虔诚,身上有了些力气,就坐起来,常露韵赶紧帮她把身后的枕头放好,让她靠着。

柳蓉从来没想到梦想这么根正苗红的词汇会和胡蝶扯上什么关系,于是也忍不住受她的影响,正襟危坐地准备洗耳恭听:“你的梦想是什么?”

胡蝶往外瞥了一眼,那拉肚子的仁兄正一脸苦相地跟校医说:“老师,我真不行了,拉得腿都软了,站起来跟面条似的,一个劲哆嗦,我同桌还以为我吃耗子药了呢……”

确认了校医正忙着和疑似吃错了耗子药的患者交流病情无暇他顾,她这才略带神秘地小声说:“我的梦想跟别人都不一样,那天班会课我听见你们讨论了,有想当作家的,想当医生的,想当官的,还有拍马屁说想当老师的,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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