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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探幽录(45)

这倒是,虽然桐县关于十八子的流言沸沸扬扬,但她亲口承认自己能见鬼神、且把所见所知通篇告诉的人,正是这个才来不久的袁恕己。

除了离开的陈基,家人般的老朱头,对她的事知道的最清楚的,的确正是袁大人。

看出她的默认之意,袁大人面上流露得意之色:“那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军屯里发生的事?”

阿弦道:“那日大人跟雷副将出去找我,雷副将难道没把内情告诉大人?”

袁恕己道:“你知道的果然多,不错,雷翔的确将发现何鹿松尸首、且还是被害之事同我说了,但是……”

“但是如何?”

袁恕己起身来至阿弦跟前,俯身贴近:“但是,你知道的并不仅仅是他告诉我的这些,对么?”

阿弦猛地后退一步,不料袁恕己这却是投石问路,他因知道阿弦有那种通灵异能,便猜她是否知道的更多,甚至比雷翔这种身在军屯的当事者知道的还多。

所以故意敲山震虎,如今见阿弦的反应,就明白猜中了。

袁恕己道:“我又说中了对么?我想要的就是你知道……而不便对人说的那部分,你说通通说明,那一百两银子我分文不少地立刻双手奉上,怎么样小弦子?”

阿弦眼前忽地又出现苏柄临素衣戎装不怒自威的模样,她举手抚过额头,强迫自己不去想起。

阿弦道:“大人为什么想知道军屯里的事?按理说军屯内的政事,都是苏老将军处置,地方官员不得干预。”

袁恕己道:“因为我觉着这件事蹊跷的很。为什么死了一个军中副将,以苏老将军的脾气,居然并未大张旗鼓查起来……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内情。”

阿弦道:“就算有内情,大人知道了又如何?”

话音未落,额头上忽然吃了一记,是袁恕己屈起手指,在她眉心弹了一下。

袁恕己道:“用你多问?如今给钱的是我问话的是我,如何竟反过来了?”

阿弦从未如现在这样对银子垂涎三尺,然而另一方面,又觉着为了银子如此做,未免下作。

尘埃落定,她心里互相斗殴的那两个小人儿已经分出胜负了。

阿弦抱拳作揖:“大人恕罪,小人不能说。”

袁恕己似觉意外:“你……不肯?为什么?”

阿弦道:“此事的确同苏老将军有关,我也不知所见真假,心里疑惑的很。倘若……大人好生相问,我兴许会把自己所知的尽数禀明,但是大人……大人这种手段,请恕我不能苟同。”

袁恕己越发诧异:“你、你……”

阿弦道:“若大人没别的事,我且退了。”

趁着他无话可说,阿弦后退。

将退到门口的时候,袁恕己眼中浮出一丝怒气:“你站住。”

阿弦止步,却仍是垂着头。

袁恕己面上的笑早荡然无存,锐利的双眼盯着她,看了许久,才沉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嫌弃我不曾以诚相待,——用银子收买你,反显得轻贱了?”

阿弦轻声道:“我并不算什么,所以大人并没轻贱我,只是……”

袁恕己禁不住笑:“你是嫌我轻贱了苏老将军。”

阿弦默认。

袁恕己负手抬头,双眸一闭,仿佛在思忖什么。

片刻,他点点头道:“你方才不是问我为什么我想知道军屯的事么?我可以告诉你。”

阿弦抬头,但不等她回答,袁恕己唇边露出一丝隐忍的苦笑:“其实我很不愿提此事,若不是因为这个,这会儿我该已经回了长安。又怎么会在这种逼仄冷僻的地方窝着……”

随着袁恕己感叹之声,阿弦的耳畔忽然听见烈烈地旗帜迎风掀动声响,她的眼前,出现一队正在急速往前赶路的队伍。

袁恕己略微停顿,理了理思绪:“去年吐蕃东扩,同生羌大战,你可知道?”

阿弦道:“此事人人皆知。”

袁恕己道:“不错,因为此事,朝廷派钦差前往调停,途经羁縻州之时,为防意外,便安派我跟李璟监军带右翼军前去护卫,一块儿赶往羁縻州的还有豳州大营的一千人马。”

阿弦凝神听着,同时看见在队伍最前方领头的两人。

袁恕己一身戎装,手按剑柄,意气风发。

他的身边儿,是一位方长脸的中年男子,正迎风说道:“小袁,这羁縻州的地形最复杂,大大小小地势力不下六七部,我们可要务必小心,一定要跟钦差大人的人马顺利汇合,保钦差无碍才是。”

袁恕己道:“监军放心,谁还敢对钦差大人不利么?薛将军派咱们去,不过也是做个样子,毕竟这位钦差大人来头非小,更是皇上跟皇后跟前儿的红人,薛将军也是个朝中有人好办事的意思。”

李璟哈哈大笑:“你说的对,所以这差事我们更是万不容失。”

阿弦身不由己地看着这幕,半是诧异,半是惊心。

却是袁恕己继续说道:“不料我们尚未赶到,途中就接到求救急报,原来钦差的队伍被吐蕃的兵马袭击,两千的人马死伤殆尽,主使钦差大人也殒命荒郊,尸骨无存。”

袁恕己的声音里透着一股阴冷的恨意,道:“李璟主张即刻追击凶顽,却因此中伏身亡。朝廷一怒之下降罪,薛仁贵将军向来敬重苏柄临老将军,老将军又曾是他的半师,故而主动上表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阿弦又看见扑面风沙,喊声震天。

兵马如飞,马蹄声嗵嗵乱响,遍地尸骸,层层叠叠,似尸山血海。

“李大人!”是袁恕己的声音,在奔跑的士兵们当中,他骑马直冲出去。

监军李璟扑在地上,已经没了气息。

袁恕己冲上前将人抱起,厉声大叫:“监军!”

那声音好像紧贴在阿弦耳畔,濒临绝望怒意最炽的吼声直直地传入,令人胆颤心栗。

阿弦被震得眼前发黑,难以承受,急忙伸手死死地捂住双耳。

却因为所见所闻,神魂不属,脚下虚浮无力,往后一步,背抵在了门扇上,这才堪堪稳住身形。

袁恕己虽不愿提及此事,但毕竟是亲身经历,因太过惨痛一直压在心里,这会儿说起似又临其境,激愤难当。

他勉强定神,自嘲般道:“后来的事就人尽皆知了,所以我在这个地方……”目光转动,忽见她捂着耳朵,便问:“怎么,你是不喜欢听,还是……”

阿弦白着脸,右眼里透着淡淡地红,仿佛是血色氤氲散化于水中。

袁恕己盯着那只右眼,就在他的注视下,那一抹血色却又飞快地消失无踪,就像是流云飘散,依旧漫天清辉。

袁恕己端详她的面色:“你怎么了?”

正惊疑中,阿弦道:“豳州大营的人并未获罪,但大人您被调任来此,所以听说军屯出了事,大人才格外关心?”

袁恕己道:“不错,虽然也未必就跟那件事有关,但我总是格外敏感些,若是用错了法子,还请你休怪。”

对上他的双眼,阿弦道:“何鹿松像是给军屯内一个参将杀害的。”

袁恕己愣怔,复精神一振:“你说什么?是被哪个参将?”那天在雪谷内,雷翔尚且还不知道凶手是何人,阿弦居然已经知道了?!

阿弦道:“我不知那人姓甚名谁,但跟他照面过两回。”

两回都是在军屯。

第一次,是早上无意听见苏柄临训斥雷翔,阿弦转身出营地的时候,迎面看见几个军中将士一同走来,那人就在其中。

第二次,却是寻到凶手埋葬何鹿松的地方,雷翔命手下掘尸体的时候。

苏柄临来阻拦,其中有个人跳出来,说什么“何鹿松潜逃证据确凿”之类的话,当时阿弦也并没格外在意此人。

柴房中那一梦,看见被埋在地上只露出一颗头颅被处以极刑的人,当时场景太过震撼,阿弦未曾细想。

醒来后……又过了段时间,才模糊记得此人是之前在军营里见过的。也怪道苏柄临当时骂他“同僚手足相残”的话。

阿弦将梦境之中所见向袁恕己一一说了。

袁恕己听到那万马踩践的刑决,不由也悚然而惊。

阿弦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真是假。且怕张扬出去对老将军不好,又恐惹祸上身,故而未曾对任何人提及。”

袁恕己正在沉思,闻言看向阿弦,眼中流露出几分真心地赞赏之色。

阿弦道:“这件事,有可能跟害大人被贬到桐县的那件事有关吗?”

袁恕己却也不知:“起先我也是胡乱猜测,且我对豳州大营知之甚少,何况苏老将军位高权重,当然不好妄加议论他,但是从你所说看来,倒的确像是他的行事风格。”

又苦笑叹道:“且也很合我的脾气,至于会不会跟那件事有关,只好再慢慢地探查了。”

阿弦望着他,想到方才听见的那绝望嘶吼,本欲说些什么……却又找不到合适话语。

踌躇中,袁恕己吐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总之,小弦子,你能跟我说真话,我心里……”

他微微一笑,原先那股锋芒毕露的锐气才退散几分,人也看着温和多了。

就在阿弦心头略微释然的时候,袁恕己忽然又向她使了个眼色道:“只可惜那一百两银子你不肯要,大人我只好成全你的心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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