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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床笏(4)

冯夫人皱眉肃然道:“不要说这些话,如今来了这府里,就跟到了家里一样,我跟你打包票,纯儿一定会好起来,也不只你们娘两个照料她,还有我呢!”

***

范府的偏院之中,小丫头温纯正趴在桌上,两只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的那一盏早冷了的茶。

窗户跟门口上时不时地有人影闪出来,探头探脑,但不管来的是谁,看了多久,说些什么,温纯一概不理。

这来的人之中,便有范府大爷的两位千金,范彩丝跟范芳树。

对她们来说,自然是生平第一次见温纯。

两人先是惊叹她的容貌,继而怜悯她的呆傻。

渐渐地说话也不再格外避忌,告辞出外的时候,两人甚至窃窃私语,范彩丝道:“亲眼所见,你可信了?”

范芳树道:“哥哥看着那样,怎么妹妹竟是个小呆子?”

“你叫妹妹?按辈分咱们该叫她姑姑吧……可别口没遮拦,留神让祖母听见,饶不了你!”

“再饶不了我,至少不会让我像小四叔般跪一整夜祠堂……”

两人嘻嘻笑着,出门而去。

少女们并没发现,身后坐在桌边的温纯听到他们最后一句,转头看着两人,眼中透出一抹诧异之色。

范府的这两位小姐,“温纯”并不是第一次见。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见这两人的时候,是在后宫的永寿殿。

当时范家两位姑娘,被冯夫人跟张氏领着入内拜见。

这两个少女不知为何,浑身哆嗦,声音也抖的令人尴尬,不像是拜见皇太后,就像是看见了吃人的老虎。

全不是今日这样活泛顽皮的模样。

是啊,这会儿的温纯,确切说已经不是温纯了。

恍若隔世,她已是陈琉璃。

在琉璃将范垣释出大牢后,范垣的确不负所望。

本来琉璃还担心,在范垣被入狱后,连范府都抄检过了,范垣的那些“党羽”们会不会因此而离心离德,不再做范垣的羽翼。

虽然琉璃听过风声,主持“倒范”的内阁言尚书曾放话,只追究首恶,其他跟范垣有关系的人只要不再跟范垣一党,那就不予追究。

毕竟跟范垣交好的,满朝文武中至少有一半儿以上,王公贵戚更几乎都跟这位大人交际过,要认真追究起来,只怕整个朝堂都要翻天覆地,何况当时南安王还未来到京师,所以一切都仍按兵不动。

另外,这样宽恩相待,也是笼络人心之意。

谁知道范垣竟又被皇太后放了出狱。

就像是把一头饿了几个月的老虎放出来似的,原先主持“倒范”的那些朝臣,自己反纷纷地倒下了,而旧日范垣的门生故旧,竟极少倒戈的,仍安稳整齐地站在范垣阵营。

琉璃在后宫听到“捷报”,心里十分欣慰。

只有小皇帝朱儆还有些畏惧,常常抱着琉璃的腿问:“母亲,您为什么要放范先生出来?我听人说,他恨我跟母亲,会杀了我们。”

琉璃震惊,忙安抚皇帝,又询问是谁这样告诉过他。

起初朱儆不肯说,琉璃一再追问,小皇帝才承认是自己身边的一名内侍。

琉璃虽然一向宽以待人,不肯以威杀对待侍婢们,但小皇帝这会儿还并不懂事,若被人这样误导,不仅对他还是对范垣,都是极大的祸患。

琉璃好不容易才弥补了先前的过错,若由此再“得罪”了范垣,那她可实在不知道,这次范垣会如何对待她们母子。

琉璃把这件事交给陈冲去料理,身为伺候过武帝的首领太监,陈冲处理这种事,不过是驾轻就熟。很快那内侍就从后宫消失了踪影。

琉璃所记得自己身为皇太后的最后一天,是在朝局终于稳固,范垣重掌大权之后。

也终于是该她实践应允他那个条件的时候。

就是在那天,皇太后陈琉璃驾崩于后宫长信殿,当时小皇帝朱儆还不足五岁。

第4章 阿纯

世人都说,皇太后跟先帝感情甚笃,思虑成疾,才随之而去的。

简直可歌可泣。

但另外也有一则隐秘的传言悄然在私底下流传,说是范首辅淫乱后宫,意图对皇太后不轨,太后贞烈,宁死不从……

但只有琉璃知道,她没深情到要殉葬的地步,何况就算真的如此深情,也要考虑到才五岁的儆儿。

至于第二个传言,琉璃还没有听见的荣幸。

但很显然,在这件事里,皇太后陈琉璃不管怎么,都维持着贞烈而深情的形象。

当琉璃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已经成了温家阿纯。

琉璃对于范垣的家族并不陌生,甚至比范垣自己还要清楚三分。

毕竟先帝在的时候,逢年过节,琉璃都会召见范府的大夫人等女眷入宫,冯夫人在南边的这一处亲戚,她知道,甚至连冯夫人跟温姨妈姊妹两七年不见都一清二楚,毕竟这是冯夫人亲口回禀她的。

那会儿因为器重跟信赖范垣,所以也默默地用自己的方式努力修好跟范府的关系。

琉璃隐约听底下多嘴的太监说起,说是温家的那个小女孩子,是个天生的痴傻儿,从小就不会说话,大公子倒是很聪明干练。

琉璃只记得自己像是被一股奇异的力量牵引着,醒来后无法出声,一度连双眼也睁不开,却能听见人的说话。

她是温家不能开口说话的小呆子阿纯,曾经有个招摇撞骗的道士说能治好她却几乎害了她的命,温姨妈担心的日日流泪,温养谦在床边说的话……

她身不由己地全都明白了。

琉璃本想努力地活下去,好好地守着儆儿,就算辛苦些,受些委屈……只要母子在一起,什么都使得。

谁知在她终于肯豁出去的时候,天却不给她这个机会。

成为温家阿纯的琉璃,最牵挂的自然是远在京师的儆儿。

但是从种种传说看来,儆儿很好,毕竟在内廷中他身边有许多乳母嬷嬷,在外朝,也有范垣。

起初琉璃担心范垣既然能对自己下手,怕不会放过朱儆,但小皇帝仍旧好端端地坐在皇位上,朝野之中一片和谐。

琉璃暂且心安,可是这一世,要再跟儿子相见,只怕是不能够了。

正日思夜想之中,温养谦突然带来了一个消息,他们终于要动身去京师了。

先前本是要启程的,只因为那道士做法,让行程耽搁了几日,如今局势也终于稳了,倒也可以开始上京。

这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到了京师,自然离朱儆近了些,或许可以再找机会跟儿子相见,实在是大好事,但另一方面,却又跟范垣近了……这又有点可怕。

可一切也由不得琉璃做主,毕竟她只是个小呆子,且还不能说话。

***

除了最初的张皇无措,琉璃却很快适应了温纯的身份。

也察觉到做一个小呆子的便宜之处。

另外让她宽慰的是,温姨妈慈祥和蔼,极为疼顾儿女,温养谦也是个宽仁体贴的兄长,对母亲极有小心,对温纯这个妹妹,更是极尽耐心爱护。

这让族人凋零,父亲也早离她而去的琉璃心中倍觉温暖,只是一想到真正的温纯已经不在,又忍不住有种对不起温家母子之感。

琉璃正在怔怔地想事情,门口人影一晃,是温养谦回来了。

见她又在发呆,温养谦一笑:“妹妹在想什么?”走到身旁,举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掌心覆在自己的额头上,温温热热,虽然温养谦时常这样做,琉璃还是有些不适应,几乎本能地后倾躲开。

琉璃没有回答,温养谦却也并不是真的在等她回答,只又点头笑道:“还有一些热,倒要多养两天才好。我先前请他们帮我熬药去了,待会儿喝了再睡,不可嫌苦,知道吗?”

琉璃眨了眨眼。

养谦笑道:“纯儿真乖。”他将凳子挪过来,靠着琉璃坐了,道:“方才我回来的时候,碰见了范府的两位小姐,她们来看过纯儿了?”

琉璃尽量让自己神情平静,置若罔闻。

温养谦望着她,在她的小手上轻轻拍了拍,见室内无人,便低声道:“这种京师内的高门大族里的事,又比我们在南边的时候更加复杂水深了。我现在也有些吃不准,带妹妹跟母亲过来到底是好是歹……”

少年喃喃自语,俊朗的脸上浮出一丝悒郁。

琉璃被他这种沉郁的语气所动,不禁偷瞟了他一眼。

温养谦却又重重出了口气:“所谓既来之,则安之,倒也没什么可怕的。”他将琉璃的手握紧了些,道:“纯儿放心,不管怎么样,都有哥哥在。”

琉璃无法面对他这般真挚的神色,便低下头,假装心不在焉的样子。

温养谦突然问道:“我的话……纯儿是不是能听懂?”

琉璃吓得几乎一颤,幸而这段日子来习惯了“呆”,所以仍是懵懂的不言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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