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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京华(145)

从前年西北大旱,几乎一滴雨未下,夏粮绝收,秋粮无种可种,到冬天已见灾情蔓延,吃观音土的、树根的人到处都是。九十二县,无县不旱,重灾区十室九空,赤地千里,饿殍遍地,人口市场生意红火,全都明码标价……

“还闹狼灾,”县长说,“黄土坡上一群群下来,好多人怕狼咬脖子,睡觉都戴那种挂铁刺的项圈。自光绪三年,就没见过这么大的旱灾了。”

受灾的范围太大,做什么都是杯水车薪,只盼着下雨。

何未口头捐了两卡车的盐,送给县长换粮食。

谢骛清在一旁始终不发一言。

荒诞人间。楼下为战局仓皇离去的军官们大多来自西北,百姓在受灾,他们却在为己争权。

***

这天,她回百花深处。斯年的学校转为寄宿制,平日不在家里,院子静悄悄的。

仓促洗过澡,她散开长发,懒得放窗帘子,径自躺到谢骛清习惯睡得外侧,闻着枕头里他的中药香,睡着了。

梦里,二叔着急抱起她,嫌黄包车跑得慢,还总被驼队挡着,他索性自己背着她绕小胡同往同仁堂跑。到同仁堂门口了,二叔满头汗,被人问,何二公子,您这身子骨这么跑几趟怕自己要下不来床了,过继来的,又是女儿,不值当的。

那时何知行三十岁不到,累得白着一张脸,着急道:“快给我姑娘看,屋顶摔下来的。”

……

她热得满身汗,微睁开眼,见天大亮了。

窗帘子全被人放下了,光从缝隙钻进屋子,找着空气里的灰尘,描着地上的石砖缝。

“回来了?”她哑着声问。

男人“嗯”了声,放床帐。

“不透风,”她喃喃,“挺闷的。”

谢骛清的手臂环住她。

震耳的雷声隔着一面墙壁传入。

“要下雨了?”她问。

男人又应了声。他手臂肌肉的力度,梏住她的灵魂,她眯起眼,看这个彻夜未归的人。深色西装搭在床畔半人高的衣架上。亲吻不在脖子上,她不痒便不计较,不想彻底醒。

“倒是说句话。”

他笑了:“这时候说什么?”

雪青缎的小衣裳裹着她的身子,她扭转身子,瞥他,见他清俊的面孔。

热息在她的耳边:“等你睡醒,等了两个小时。”

“一直在屋里?”

“写了两页教材。”

这个男人怎么做到的。从东交民巷见过帮他营救同仁的领事,点上雪茄,和人交换一条条生命的条件后。回到朴素院子的卧室里,临窗,握着吸满蓝墨水的钢笔,在一叠叠手稿教材上写,马术、枪剑术、军刀术、架桥术、筑城术……

她担心他如此操劳,腿恢复不好。

“能推掉的,没用的应酬,都推掉,”她说,“大家知道你和我同居,说我不高兴就好了。”

“二小姐拴谢骛清在北平,逼我脱了军装的事,早就无人不知了。”

“我倒是本事大?”她故作惊讶。

“二小姐确实本事大。”他笑。

自东北军入关,北平回到南京政府的管辖下。

南京过来不少高官,想见谢骛清,都被拒之门外。他像那些五六十岁,亦或是七老八十的老狐狸们一样,说要养老,不问战场事了。

“有个朋友藏在协和医院住院部,一个医生办公室,”他说,“须送去天津登船。”

“你先把人送到东交民巷的法国医院,”她闭着眼,“这两日有法国病人要去天津……”

登船二字,迟迟在喉咙里,吐不出。

四合院里的雨,和别处不同。

砸落在葡萄架上,在碧色的葡萄叶上飞溅四处,还有竹叶,灰白石砖的地缝,一条条水流沿着屋檐上的黑瓦片往下掉。院子东北角的酱色大水缸里,每日被林骁打满了水,再容不下天降的雨水,不断往出溢着。

何未想看清他的脸,难,每回都像在半梦半醒里。

他喜欢睡后起来点上一根烟,做点儿别的,再回来她这里,通常就还要再睡一会儿,一两小时的样子。也就只有此事上,能见他衣衫不整的时候,但他哪怕下床取个东西,或给她拿茶水润喉,都至少会套上长裤。皮带倒是不系。

“谢教员就没有匆忙的时候,”她笑,撒娇道,“都不让我看。”

谢骛清笑,接过她的茶杯,搁在一旁椅子上。

“老男人,有什么好看的?”他笑问。

她摸枕头下的枪套,手指绕着枪套上的皮带。自从他回来,总枕着这个睡,连她都习惯了。他低头,看她:“我一开始是奇怪的,你为什么要看上我。”

她讶然,却还是嘴硬:“那时候小,不大懂。你亲我,也没想到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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