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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京华(200)

枉自称男儿,自受倭奴气,不战送山河,万世同羞耻。

吾侪妇女们,愿往沙场死,将我巾帼裳,换你征衣去。

谢骛清轻颔首,答:“听到过。”

“还有天津的报纸,赞颂你们,自九一八以来,只有丢失国土的战报,而你们在察哈尔的多伦一战,终于为我们争得了国格。”

谢骛清笑着看她。

多年相知,他读得出何未面上的急切,想告诉他,仍有千万人在身后,支持抗日的军队。

“今日回来,为枪支,还是医药品?或是食物?”何未仿佛有说不尽的话,“我们想办法在打通运输的路。”

“今夜不谈战事。”谢骛清道。

他握住她搭在太师椅扶手上的左手,像沉浸在心事中,缓慢地用指腹感受她的体温。

何未从未见过谢骛清如此。

于那册家书中,她于只言片语中窥到过他的失意、失望和望不到家国前途的怅惘。谢骛清的失落,总被压在列强欲瓜分华夏的忧虑下。

“那说……贵州。”谢骛清的故乡。

“贵州。”谢骛清轻声重复。

他已久别故土,乍一提到,眼前像有了驻地不远处的星点苗寨灯火。

“想听什么?”他问。

“什么都好,你是京城女婿,我是贵州媳妇,”她柔声道,“没机缘随你嫁入谢府,总是有遗憾的。”

“贵州……”谢骛清伤腿微微挪动,以便让血脉更畅通,“那里是第六个脱离清廷独立的地方。盛产竹木、桐油、烤烟、菜籽,后来,因为军阀养兵,开放了烟土生意。”

士兵每月军饷六、七元钱,军官则须更多。庞大的地方军队,每年军费上百万,从何处来?土特产产业供不起,最不费力的就是鸦片种植贩卖。

谢骛清的眼睛蒙着一层浅光,来自案上灯火。

“你们喜欢吃什么,家里招待客人?或是逢年过节的宴席,”她截断他的回忆,笑着问,“或是……婚宴?”

谢骛清也笑了,看她。

“若是你娶我,在贵州谢府,”她问,“会有如何的宴席?”

“我父亲勤俭惯了,不像别家府上养一屋子家厨,”谢骛清道,“但若娶何二小姐,必会从故友家借家厨,红案、白案分工而作。”

他见何未听的认真,松开她的手,换了另一只手肘撑着椅子,神色轻松起来:“我们那里处在山区,沿海物产运送过来不方便,过去宴客都用水发海味做重头菜。鱼翅、鲍鱼、海参这些东西贵,在山里难吃到一次,借你我成婚,须让军中有功勋军官都尝一尝。”

何未笑,像真筹备起来了,在已消失的谢府。

“他们许多人,一生没出过省,”谢骛清给她讲,“却愿意相信父亲和我,追随我们反省内的军阀,支持我们禁烟。”

谢骛清和她隔着两张太师椅当中的小案几,灯在当中。

他于灯火后,望着她:“自从十八岁掌兵,从未有一日怠慢,唯恐辜负的就是他们。”

谢骛清的大哥曾说,你不能因眼界有幸被打开,而去苛求那些为了几两碎银卖身从军,为赚口饭吃,追随军阀的人。他们当中的人,许多没机会见到一张中国全图,认出自己在哪一个大省,故乡故土,对他们来说,就是这一生能走过的版图了。

当时的二哥说,救国这一途,有幸看得远的人,须身先士卒,以血铺路。

两人久久对视。

何未拉住他的手,摸到上面的伤口,细小的伤,还有旧伤疤。她翻过他的手掌,看掌心里的一块新伤。听说多伦一战,以肉身对重机枪和飞机炮弹,最后,不少将领抽出大刀冲锋,其惨烈和英勇,她窥见一角,已不忍设想。

何未离开,从卧房里找出一把小剪刀,金色铜制,工艺复杂,把手是只展翅的金蝴蝶。谢骛清迟疑了一霎,认出那年,天津法租界的酒店房间见过极相似的式样。

何未握住他的手指,垫了一个手帕在小案几上,聚精会神为他剪手指甲。

蝶翅藏在她手心里,随着光影,明暗变换。

“这剪刀,”谢骛清沉浸在她的温柔里,轻声问,“倒是眼熟。”

何未一愣,抬眼,从谢骛清眼里瞧到了打趣的意图。她抿起唇角,不吭声,明明都有了儿子了,面对他时总有初相逢的心悸。

谢骛清被她的害羞引得笑起来。

“饭店房间里用过,见到一样的便买回来了。”她答。

谢骛清笑而不语,忽地倾身,离近。

“等我剪完,”她脸热地嘟囔,“再告诉你。”

何未装聋作哑,把他一只手的指甲修剪完,见他仍带着趣意,等她说。

“你那天受伤醒过来,”她小声说,“盯着我看,我感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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