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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京华(96)

航运公司在一个四合院儿里,是昔日何二家,二叔买下官宅后,将此处做了办事处,离报社所在的宣南不远。宣南一带是闻名全国的地方,是文人荟萃之地。过去有“宣南士乡”的说法,入京赶考备考的学子住在这里,而如今,这里和《申报》所在的上海望平街齐名,是中国的两大报业中心。

北京这里最有名的报纸就是《社会日报》和这个《京报》,两个主编不是经常在牢里走一圈,就是被下格杀令。

她在家里心乱,想来办公室找些事情做。

北京办事处空了一个月,堆积了许多账目。除了会计,在整个办事处只有她看得懂。

过去她最头疼学这个,有一日家里的老账房先生说,那些前清王爷、达官显贵们的家产败得十分快,有生活奢靡的缘由,也有他们本身不会算术,常被家中账房糊弄的缘故。旧社会里的公子文人以不摸算盘为荣,对他们而言,那一双手就是用来捧书写字,握杯持筷的。

她被老账房先生一说,倒有了学的兴趣,渐学出滋味,入了门。

她捻着精巧的玉算盘珠子,看账入神,经理叩门,说家里有电话过来,但接不通办公室这里的电话机。何未看账目喜安静,习惯将电话线拔了。

她插好,拨回去,接电话的不是莲房、均姜,而是七姑姑。

七姑姑接了电话,只说一句:“先回家,现在就回来。”

电话挂断,她不敢耽搁,拿上手袋,匆匆离开办事处,坐上了车。

一路上心惊肉跳,后悔没多问一句,以至于根本不晓得发生什么。

何未催得急,车在路上两次打滑,她定了定心,说:“照常开。”万一撞到了,怕更拖延到家的时辰。

一进府里,莲房就满眼的泪,上来抓住她的两只手:“二先生……”

何未见她这般,心急如焚,抛下莲房往东院儿跑。

她跑着,猜想是因自己和谢骛清的事,让二叔闹到病发,心如刀绞。未料,一跑进东院,就看到里里外外站满了人,都是何家宗族的小厮。而那些主人们,全都在二叔住的正房里坐了个满满当当,何未一迈进去,见着自己的亲爹就晓得这回是因为他。她刚要往卧房走,瞥见正房厅堂的桌上摆着一个牌位,上写着“何汝先”。

她心中一震,欲要质问父亲为何祠堂的牌位在此处,被立在卧房门口的七姑姑叫住:“未未,先进来。”

何未强迫自己冷静,在七姑姑挑开的帘子下,进了卧房。

暗金色的帘帐里,二叔无知无觉地躺在床榻上,面色苍白如纸,一旁是家中的老中医,还有茂叔和均姜。何未眼一红,眼泪直接掉出来。

她想握何知行的手,怕自己手凉,挨着床边坐了,轻声叫:“二叔。”

“现在听不到,”老中医低声说,“等等看天亮,也许能醒过来。”

在壁灯的光里。

她看着何知行的面色,眼泪在脸上,屋内无人再敢出声,担心着何知行。

而隔着一道墙,外头却热热闹闹的,仿佛宗族间的寻常串门。有人问,何时准备晚饭,是叫来这里吃,还是去定个酒楼。有人假惺惺地说“二哥还没醒呢,家里吃吧”……

七姑姑把卧房的门关上,稍许挡掉了吵闹。

何未压住泪意,低声问:“他们又做了什么?”

“他们把大公子的牌位拿过来,当着先生的面说,这是个逆子,牌位不要了,”茂叔带着鼻音说,“先生同他们理论,他们说,这个儿子是老大家里的,牌位扔掉,也没人能管。若想牌位入祠堂也可以,先把属于大公子的家产给老大家。先生急火攻心……”

当初南洋出了事,本来二叔有机会派船去接哥哥回来,但就是那时候,何家和何二家斗得厉害,用了关系在码头扣住全部的船。二叔求了数日,才见到何未的亲爹,一见面就被要求把儿子还回去,亲爹想着二叔没了儿子,有助于夺走航运。二叔没犹豫,当天就签下文书,把哥哥还了回去。

但还是晚了。

第33章 雪夜照京华(5)

何未在一扇门内,听外头人吩咐莲房准备饭菜。

她将锦被往上轻轻拽,为二叔盖得严实了些。她在安静里,将锦被的边沿都慢慢地掖好。她试了试二叔的手,有些冰。她去铜盆旁,拧干净了热的白巾,回来给二叔擦了手。

随后,她把眼泪擦干净,白毛巾递给茂叔,走向门边。

她轻声道:“把我们护院都叫过来,拿上枪。”

她见七姑姑担心,对姑姑笑了笑,轻摇头,暗示没关系。

茂叔打开门,快步而去,她则立在门内,没着急出去,算着茂叔叫护院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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