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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曾相忆(17)

阿秀女冷哼一声:“你没长眼啊?看看这皮鞋,泡水了还能穿吗?真个坏了你赔得起啊?”

她并非有意为难人,然多年做惯了大丫鬟,嘴上刹不住。可惜她忘了这里是怀仁巷,怀仁巷的女人各有来历,骂架可骂人祖宗,却不骂人家贫。皆因住到此处的人家,境况都未见得好,却家家偏自诩还有些体面清白,揭短不揭穷。

阿秀女一句话没说完,头顶已有个妇人自二楼探出来尖声回:“不要动不动就喊人赔好伐?自家过门楼不晓得先看看有没人要倒水,可不就是自己没长眼。”

那妇人嗓音清脆,说的是一口标准官话,显见是外省来的,话里的意思却难听得紧。

阿秀女自入苏家做工,往来都是西关谨守规矩的人家,已很久没遇见这么颠倒黑白的泼辣女人,顿时激起斗志,叉腰骂道:“呸,泼人水倒好意思怪别人,真个蛮不讲理,你张面皮这么厚,怎么不揭下来糊门窗?再说了,这泼水的不是你,皇帝不急急太监,你强出什么头?这么爱出头,那是不是弄脏我家大小姐的皮鞋,赔的钱一并算你头上?”

二楼那女的探出半个头冷笑:“我出头怎么啦,那是我小姑子!我做嫂子的不出头,等着你们讹她?笑话,什么皮鞋泡下水就不能穿了?你们家皮鞋这么金贵?有这么金贵就供起来,一天三炷香别落下,别穿出街才对嘛。还大小姐,哈,正好,我小姑子也是我们家大小姐,你们大小姐对大小姐,谁也不吃亏。”

苏锦瑞这时候听得一肚子火,她倒不是可惜裙子皮鞋,而是鞋袜这时俱沾了泥水,又冷又脏,浑身不舒服,偏还遇上个不讲理的。她眉毛一扬,喝住摩拳擦掌想骂回去的阿秀女,声音不高不低地呵斥说:“住嘴啦,怎么出来还这么多话讲?你晓得那是什么人啊就上去理论?跟你说多少回了,讲理要给讲理的人讲,怎么还不懂,当街失礼不说,还丢我的脸。你也不瞧瞧,租这种地方一个月顶天十圆钱,还不够我买双鞋,你当做善事怎么啦,何苦为难人。”

她惯常跟二姨太斗嘴,早已深谙这套明褒暗贬的路子,这几句所谓便见好就收,拢了手笼,压根不理会二楼的少妇跳脚骂什么,只维持着居高临下的姿态对那泼水的少女微微颔首:“不会叫你赔钱的,放心吧,忙你的去。”

那少女倒是实心人,见嫂子为自己与人吵架,早已憋红了脸,也不知听不听得明白苏锦瑞话里的奚落,咬着唇说:“对,对不住啊,那个,你鞋子脏了,要不脱下来我替你擦……”

她也说的是一口抑扬顿挫的标准官话,带着南方人学也学不会的卷舌音,配上其软软的嗓音,倒意外地好听。

“擦什么擦,你没脑啊,上赶着给人擦鞋,丢不丢人?”那二楼的少妇大失面子,砰的一下用力关了窗。

少女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苏锦瑞嗤笑一声,这才左右打量那少女,却发现这女孩儿生得眉目清俊,轮廓优雅,只是脸色不好,身子瞧着单薄了些,想来家里日子也不好过。苏锦瑞无端觉得她有些眼熟,又看多两眼,问:“大姐啊,借问一声,你们这条巷有个卖花出名的,姓宋的人家,你可晓得在哪?”

“晓得的,直走,多俩步路,廊下堆着花花草草卖着的那家便是。”

苏锦瑞点了点头,又问:“那我们就没找错了,他家有个大妹,人长得不错,听说还养了一手好花,你认不认得啊?”

少女目露狐疑,但还是点头道:“认得的。”

“你害我这鞋进水了,我也不要你赔,不如你帮我做件事吧。”苏锦瑞吩咐道,“你去帮我喊宋家大妹过来,她爹要是在,连她爹爹一起喊来,就说我是西关姓苏的,来相人。”

那少女听到西关姓苏四个字,吃惊地抬起眼,盯着苏锦瑞目光复杂。

苏锦瑞跺跺脚,皱眉催促她:“快去啊。”

少女垂下头应了,伞也不打,很快跑出门。

苏锦瑞与阿秀女站在门廊下望着蒙蒙细雨,忽然后知后觉:“咦她都不打伞?”

“穷人家哪有那么多讲究。”阿秀女不知想起什么,叹了口气道,“大小姐,我适才是不是不该讲赔得起赔不起那种话?”

“你又没讲错。”苏锦瑞不以为然,“况且我也没要她赔。”

“你没见她嫂子探出来头也没梳,衣领扣子都没扣好么?这是睡到现下才起来,那家里的事谁做,还不是累死小姑?哎,这女子家里啊,不是父母早去,就是家里阿兄没用,阿嫂话事,不然谁家舍得年轻轻的姑娘家一早就起来做活?你没见那双手都裂出口子了?可怜哦,身子瞧着也单薄……”

苏锦瑞打断她:“讲得这么惨,等下你多给她几个钱跑腿费可好?”

“也唯有这样了。”

“滥好心。”苏锦瑞白了她一眼,“这个算什么,你等下睁大眼瞧,可有做爹的使劲要卖女儿的。”

她话音未落,就见雨里跑过来三个人,当前的仍然是去被苏锦瑞使唤去喊人的少女,她此刻头顶身上满是晶莹细小的水珠,额发湿湿地贴着,一呼气全是白烟。阿秀女也不等苏锦瑞吩咐,递过去一块手帕示意她擦擦,少女反倒吃惊后退半步,窘迫地摇摇头,用手拍拍肩膀,使劲擦了一下身上的围裙。

“行了,莫要叫人白跑一趟。”苏锦瑞给阿秀女使了眼色,转头对那后面一老一少道:“宋师傅,又见面了。”

老宋笑眯了眼,浑浊的眼球中露着精光,一张嘴一口老烟牙露出来,他不慌不忙地给苏锦瑞行了礼,口称“大小姐”,又把躲在他身后的女儿推上去,不文不白地说什么“这就是我提过的我家大妹,这孩子没见过世面,不敢带出来现世,今天能给大小姐请安是她修来的福分”一流。

苏锦瑞拢着手笼,目光疏离,态度倨傲,刻意学着祖父的样子,似笑非笑说:“宋师傅跟我们家做了多少年花草生意了,就不要讲这套虚礼。这就是大妹?叫什么呀?”

老宋说:“养在八月,叫金桂,来,抬头让大小姐看看。”

苏锦瑞听了就笑:“刚刚还在说我的鞋金贵,瞧瞧,这才真来了个金贵的人儿呢。”

“哪里敢在大小姐面前称金贵,这不是种花的娶花名,方便吗?”

苏锦瑞一面跟老宋说话,一面仔细端详这名叫宋金桂的少女,倒真是一幅好相貌,眉如烟笼,目若点漆,带着说不出道不明的婉约清愁,也不知怀仁巷的风水怎么养出这么个娇滴滴的美人儿来。苏锦瑞微微眯眼,左右各看了看,心里有些满意,面上却换了嫌弃的神色:“宋师傅,家里雇妹仔,原本是不关我的事,只是我一心想孝敬祖父,这才多事要替他老人家挑个能干的养花丫鬟。先头旁人讲你家大妹如何好,你自己呢又跟我打了包票,我信你才特地出门来瞧瞧的。可怎么我今日瞧着,却觉得大妹好似身体不太好的模样?老宋啊,你也知道了,我祖父那边的活虽不重,可样样精细的,老太爷自己又多吩咐,如果找的丫鬟身子骨不大好,那可难保要吃不消……”

老宋忙说:“哪个会吃不消,怎么会吃不消咧,小户人家不娇养孩子,大妹在家也是做惯活的,家务女红,烧饭种花,样样来得的。”

“瞧你说的,这在你家做活,能跟在我们苏家做工相比么?”苏锦瑞皱眉。

老宋脸上的笑一僵,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苏锦瑞好声好气对宋金桂讲话:“宋家大姐,劳烦你伸出手我瞧瞧。”

宋金桂怯生生把手伸出,十指纤长,秀美匀称,只是略有些粗糙,显见老宋所言不虚。苏锦瑞心下更满意了,满意了却要挑刺:“哟,这手可真好看,比我的都不差,不似一双妹仔的手,倒像小姐的了哦。你真个会侍弄花草?”

宋金桂瞪大眼,忙点头,一双剪水明眸里满是无声的恳求。苏锦瑞暗暗点头,要的便是这种不动声色的美,美得让人不得不心生爱怜。她轻拍了拍宋金桂的手,却转头对老宋似笑非笑:“老宋啊,你不会瞧我年轻不会相看丫鬟,拿中看不中用的美人来糊弄我吧?”

老宋没料到苏锦瑞一点都不自矜身份,张嘴便是下不来台的大白话,他立即叫屈道:“我哪个敢哟大小姐,我家阿桂打小我就栽培她弄这些个花花草草,不知赔进去多少心血。现下她做这一行可是有名,你问问这周围的,家家过年摆的年花,金桔,水仙,都从我这买,都是阿桂伺候得妥妥当当,花期全部应节。这还不算,她最擅长种兰花,养盆景,老太爷不是正喜爱这些个东西吗?交给她,她最是细心……”

“哎,你可别乱开金口,我祖父的兰花不是人家自南洋带来送他的,便是底下掌柜亲自去云南挑的。养坏一盆,卖了你们家都抵不上的,我只是帮他老人家寻个养花丫鬟,可不是寻个胆大妄为的去无事生非。”苏锦瑞眼波一转,改口说,“不过也不怕,横竖府里还有正经的花匠呢,金桂就算什么也不懂,搬个花盆浇个水总没问题。”

要真这样,那还需要什么专门的养花丫鬟?

老宋突然间就意识到,原本自己女儿的优势,在苏锦瑞三言两语中显得一下全无。他想说我女儿长得美貌如花,怎么能跟阿秀女这样去做工的妹仔一视同仁呢?可他也深知,这个美貌的优势在同样妙龄的苏家大小姐面前,却还不如不要提的好。他来之前还笃定苏大小姐不过十七岁,又娇生惯养,能有多大见识?此时却暗恨自己小瞧了商贾大户出来的女儿,打小跟着长辈见惯人情往来,他心里头的打算没准这位大小姐早就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