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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曾相忆(16)

围着她的全是苏家宅院里平素不怎么互通有无的女性们,此刻连她们都抛却矜持,对着苏锦香这身奇异又华丽的装束半是羡慕半是好奇。有人夸好看,有人说夺目,有人不以为然,有那老派持重的,终于忍不住说了句:“二小姐年轻轻的姑娘家,这一身打扮也太过了些,叫老太爷瞧见可是要不高兴的……”

她一句话没说完,苏锦香已然用继承自二姨太的好嗓门尖声笑道:“哎哟,说了你们也不知道了吧,这可是巴黎今年最新出来的裙子,若不是陈公馆的三太太割爱,我有钱也买不到这种舶来货呢。”

二姨太笑逐颜开,在一旁帮腔道:“可不是,虽说不过一条裙子,可这里头有陈三太太的面子,老太爷就算晓得了也只会夸我们瑞香会交际,招人喜欢,她不过去了一回游园会,便结交了好些太太小姐。对了,瑞香啊,人家送咱们这个,咱们回礼回什么,可不能回例牌那些老物件,等下叫人笑话你。”

“二妈,你放心吧,我早就想好了。”

“哎呀你这手上也太素,我还是再请人去叫银楼的师傅带些新款戒指挑挑好啦。”

她母女二人一会笑着说要打新首饰,一会闹着要裁新衣裳,合着众人开始聊哪家的货好,哪家的款新,笑声如水上涟漪,一圈圈荡漾开去,一直荡到苏锦瑞这。

苏锦瑞隔着长长的廊道,头一回觉着这贝壳卵石镶嵌的四壁阴森森,凉飕飕。她愣愣地看着,与苏锦香她们分明不远,然而从她这里到她们那里,却仿佛隔了鸿沟深海。

良久,她拿手背狠狠地擦了擦自己脸上的眼泪,昂着头,挪着尚未痊愈的腿,慢慢朝前走去。

就如苏老太爷所说的,一切各凭本事,一日戏未落幕,一日便胜负未分。

☆、怀仁巷

怀仁巷正经来说似巷非巷,不在东城也不在西城,而是处在东城与西城交界的地方。因为地理的缘故,它既挨不上东城的荣华,也沾不上西城的富贵。东城独门小院的花园洋楼一栋接着一栋,住的尽是军政要人,平日里尽是汽车卫队出没。而西城的大屋次第林立,商铺一家挨着一家,人力车电车穿行而过,一天二十四个钟,倒有十二个钟人头簇拥。怀仁巷夹在东西城中间,两头的热闹好看都没它什么事,闹市里偏落得个冷冷清清。

怀仁巷口立了一块半人高的石碑,字迹早已模糊,天长地久,谁也没留意上头写的是什么,便是有心想认,大抵也猜得出是前清关于“怀仁”二字来历的老讲究,都民国了,谁还耐烦看这个。石碑面倒是光滑得紧,路过的人多爱伸手摸一下,巷子里的孩子们闲来无事也多喜欢骑那上面玩。巷头巷尾两头连着都是半铺沙土的马路,可巷子里却依旧青石铺地,下了雨崎岖路滑不说,还容易溅一身泥点子。这一年电气公司轰轰烈烈搞的路灯铺设,接了东城,也接了西城,可就是把东西城的夹缝给遗忘掉,一入夜怀仁巷照旧乌漆麻黑,一片寂静,附近的人家也大多早早入睡,偶尔有那舍得点灯熬夜的,一团幽幽晕黄的光透过厚玻璃,总遥远得不真实。

怀仁巷总体而言狭隘悠长,便是白天,冷不防扫一眼,也会觉得幽深不见底。不明就里的人总以为怀仁巷冷情,实际上它自有一番热闹,只是藏着掖着,不足为外人道哉。事实上,巷子里两旁骑楼内是住满人的,从一个个门洞看进去,只见耶稣光自天窗幽幽洒下,照见一条陡峭笔直的木楼梯,抬着脚往上走,到二楼才见着怀仁巷不露声色的人声鼎沸。拐角往往并着好几间套间,房东再想方设法,又用木板隔多三四个单间出来,便又能挤进去三四户人家。

这种地方杂而不乱,楼道里厨房公用、天井公用,抽水水龙公用,连过道的晾衣竹竿都是公用。聚在此处的人家有土生土长的省城本地人,也有来自五湖四海来省城讨生活的,因而南腔北调,此起彼伏,连巷口里的面店都不是卖竹升面碱面,反倒有福建云吞云贵臊子面等莫衷一是。吃饭时分,大人小孩拎着碗蹲到门口,一眼望过去,谁来自哪,家里境况,煮饭婆性情如何,都能从各自端的饭碗中瞧出个八九不离十。一遇到天气好的日子,树荫下开了牌桌,外省本地都团坐一块,用各自的方言摸牌叫牌,竟也能互通有无。

偶尔哪家邻里要为争夺楼道里门洞口放点杂物的领地权而撸袖子对骂,那最好看,这时不管有事没事,大家均会聚拢过去,津津有味瞧这俩家你来我往,扯尖嗓子往对方祖宗身上招呼。骂的人全情投入,面红耳赤,围观的人也聚精会神,偶尔还会评点这位骂得厉害,花样百出,又万变不离其宗;那位笨嘴拙舌,来来去去只会问候别人老母。怀仁巷骂架有讲究,骂得再激昂也绝不动手,干架那是粗鲁的挑脚夫艇仔人家才会干的事,怀仁巷的人多数有工做,赚多赚少是一回事,然而体面却是一定要讲的。又因为这对骂不过如小儿过家家,事端太小,街坊邻里,为这点事真个结仇结怨划不着。等这口气过去了,见面没准还得继续打招呼。大家说到底不过租别人间屋住,何必动刀动枪来真的。

怀仁巷参透了市井的关键内容,又包容了五湖四海的人情世故,因而显得分外练达从容。然而它再有趣,也不是上等人家的小姐们该踏足的。苏锦瑞长到十七岁,还不知道一城之中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那一户户人家檐下堆着的花草杂物、老鼠洞一般逼仄的门洞、横七竖八架着的晾衣竹竿,这些落在她眼里,固然处处是新鲜,却也处处是不屑。

她来的这一日不巧下了雨,冬雨连天,严寒入骨,黄包车入了巷子,石板路颠得她七荤八素,没走一半便让她喊停,扶着阿秀女的手,宁可余下的路走过去算数。她把手收拢在狐狸毛做的手笼中,仍然觉不出一丝暖意。阿秀女持着伞站在她身后,一把伞尽靠着她,身上没多久便被淋湿了半边,握着伞柄的手也冻得通红。

苏锦瑞瞥了眼她,晓得她不情愿,便漫不经心地道:“莫要再多话讲了阿,都到这了,快快地把事办完早些回去,我晓得你是冷了,回家后匀我的铜手炉给你暖被窝可好?”

阿秀女的朝天鼻一耸,没好声气答:“我一个做妹仔的倒用小姐的手炉暖被窝,也不怕夭寿哦?莫要打翻了盖烧了被窝吧。嫌我啰嗦,你能听我一句劝吗,阴阴湿湿的天不坐在你的绣楼里暖和和看书下棋,非要跑出来吹风淋雨。我是怕冻了自己吗,我还不是心疼你?好不容易脚伤好了,也不养着,这么乱跑都不晓得会不会风寒入骨哦……”

苏锦瑞哼了一声:“好好的,没事都叫你唱衰运唱出事来。”

“那你倒是好心点别给机会我唱衰你啊。”

主仆两个哼哼地对视一眼,苏锦瑞掌不住噗嗤一笑,阿秀女也不好绷着脸,只得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手里的伞却又让过去两分。

她来苏家做工时苏锦瑞不到十岁,用不着奶妈,却□□不了丫鬟,还好有个阿秀女年长几岁,知冷知热。这个水上人家出身的女子自小在家做惯了活,性情大大咧咧,没什么尊卑感,在苏家签的又不是卖身契,颇有些东家要瞧不上我自回家去的蛮气。她在家早做惯了带孩子的活,对上苏锦瑞便熟门熟路,权将她当成哪家亲戚的孩子带着。这么多年下来,俩人常拌嘴吵吵,可偏偏却情谊深厚,膈应得二姨太隔三差五要骂阿秀女没良心,不摸摸心口想想当初是谁把她留在苏家。

苏锦瑞把手自手笼中伸出,拢了拢头发,决意跟阿秀女讲句实话,她悄声说:“你当我想出来啊,可等下要见的那位丫鬟,没先过我的眼,我却是不放心把人雇回去。”

“有多大事?不就是雇个妹仔,还要劳你大驾来相看,又不是相看媳妇仔,再讲了你晓得怎么挑丫鬟哦?”

“你不懂啦,旁个丫鬟我是不大懂得挑,可这回这个,要什么人我心里最清楚。”

阿秀女皱眉:“神神秘秘的,到底要搞什么?”

苏锦瑞不答,小心提着裙子下摆抱怨:“哎呦这里怎的这么多积水,坑坑洼洼的,这料子脏了可难洗?”

阿秀女道:“左右是我洗,你操心什么,倒是小心点,滑倒了不是玩的。”

她们一句话没说完,忽然边上一个门洞木栅栏猛地被人打开,阿秀女眼疾手快,赶紧背身把苏锦瑞护到身后,一手把伞挡了过去,只听哗啦一声水响,一盆脏水便倒了过来。倒水的倒有心避往来的人,水是往地下泼。可苏锦瑞自进怀仁巷后便处处留心,一时被吓了一跳,往后猛退一步,半只脚登时踩入积水坑。

这些好了,皮鞋整个泡了泥水,苏锦瑞惊叫起来,阿秀女忙把她搀到一旁,一边掏手绢替她擦裙子,一边怒骂:“没点规矩没点礼数,倒个水不会先看有没人吗?”

她嗓子一拔高,在苏家练出来的气势全开,加上穿着打扮与怀仁巷的人不同,很容易先发夺人。倒水的是个少女,大冷天棉袄上罩着宽大的罩衫,系着围裙,忙得鬓发纷乱,被阿秀女这么一骂,登时愣愣地呆立着,不晓得怎么回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