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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曾相忆(25)

世间男子,但凡有些身家功名,没有不想三妻四妾的,苏锦香生在苏家,又没上新式学堂,对此并无特别反感。可问题在于,苏大老爷已然十几年不曾为自己添过一个女人,这十几年来,东楼早已默认了二姨太这个主母,苏锦香也早已习惯做她独一无二的二小姐,冷不丁再添一个年轻漂亮的姨太太,必然要打乱她们与苏锦瑞之间微妙的平衡。更何况,苏大老爷看着淡泊和气,然骨子里却是苏家男人一脉相承的薄凉寡恩,他能给与妻妾子女的财物细软,恩爱眷顾就那么点,突然多了位姨太太,多了姨太太未来的子女,那还怎么分?

苏锦香迅速意识到,这根本不是父亲多了个姨太太,而是东楼里多了一房来争来抢。

而且争抢的还是原属于自己的东西,父亲娶多少个姨太太,苏锦瑞也仍旧是居高临下的“大小姐”,可她苏锦香却未必还能是进退有余的“二小姐”。眼下她才刚刚开始出入省城名媛社交场,还未给自己铺好路,苏锦瑞来这么一手,表面上打击的是二姨太,可实际上受损的却是她。

苏锦香恨得牙根痒,她心想,省城里哪家未嫁的大小姐将手伸那么长,一伸伸进自己亲爹的房里,真是没羞没躁到极点,她不是整天自诩端庄大方吗?不是整天恨不得将洋学生的派头表演得人尽皆知么?旧时代新时代,哪条规矩,哪样观念,会支持一个未嫁女管起父亲房里的事?

偏生苏锦瑞打的旗号又好听又时髦,什么请个给祖父养花的顾问,苏锦香想起自己初初听见这事还好奇什么是“顾问”,便恨不得给自己来一巴掌。

她想起苏锦瑞对自己频繁出入陈公馆的沉默,想起她笑而不语瞥向自己时那抹淡定的眼神,想起她这些时日面对二姨太与自己时不时的挑衅退一步微微笑的姿态,这张脸突然与邵表姨妈那张脸重合了起来,苏锦香才恍然大悟,原来不知不觉间,邵表姨妈那种深藏不露的秉性,已悄然转移到苏锦瑞身上。

她看向二姨太,彼时自己的亲娘正弯下腰,亲自收拾她适才惊怒之下失手打破的一件仿古梅瓶,二姨太本有些呆滞,迎上她的眼却强笑,反过来宽慰:“老爷只是让那个小狐狸精送了一盆花,还没真纳了她呢,你沉不住气做什么。”

“二妈!父亲从未对家里哪个妹仔上过心,这回又是为那个小贱人出头,又当众夸她养花养得好,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是没见过那丫头,娇娇怯怯的,不像来我们家做工,倒像来我们家享福,你还不着急,等明日新人进门我看你怎么办。”

二姨太却有些心不在焉:“不是还没进门么。”

“等进门就晚了!”

二姨太突然发狠骂:“进门又怎样,那张脸天生的福薄命薄,短命鬼的苦相,赶紧娶啊,这楼里又不是没死过人,我看她能熬得过几年!”

苏锦香听着不像话,狐疑问:“二妈,你在说什么?”

二姨太眼泪蒙了上来,哽咽道:“那个叫宋金桂的小贱人,你道为何老爷一见就失了魂?就因为她那张脸长得像先头过世的太太啊。”

“宋金桂长得像死了的太太?”苏锦香惊奇道,“我说呢,父亲也不是没见过女人,这几年修心养性,我还以为女人落入他眼底都是红粉骷髅了,怎的这个小贱人却入了他的眼。”

二姨太哭道:“十几年了,我还以为他真个修心养性,天天谈道论禅,连我房里也不大来,原来他不是清心寡欲,而是一直对个死人念念不忘。我又做错什么?这么多年来我辛辛苦苦为他养育孩子,操持家务,照料他衣食起居,他在外头应酬,哪天回来小厨房没备下宵夜点心?刮风下雨,哪次不是我生怕他冻着冷着?我这么待他,他回报我什么?常言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倒好,等我年老色衰,不但迎一房新姨太太,还挑长得像先头太太的,这十来年我尽心尽力,结果是做猴戏给人看哇……”

“别哭了二妈,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寻常么?怎的你反倒越老越看不开,眼下要紧的,压根不是父亲的态度,而是这新姨太太不能进门,至少不能在这时候进门。”苏锦香不耐地打断她,轻声道,“算她狠,亲妈坟头草都多高了,她还能拉出来用一用。”

二姨太掏出手绢擦了泪,冷哼:“要不怎么能时不时进小洋楼聆听老太爷规训呢?都是一样冷心冷肺的刻薄东西!她也不想想,她那个死鬼母亲活着时就最容不下老爷纳妾,死了十几年了,女儿倒还张罗给爹再纳一房,也不怕半夜亲娘从坟里爬出来找她算账!”

“骂她有什么用,”苏锦香道,“苏锦瑞才不是会管死人安不安宁的人,现在她是要我们这些活的人不安宁。”

“有人做初一,就不要怪我做十五,”二姨太扶了扶发鬓,幽幽地道,“阿女,这件事你莫管了,二妈自有法子,管教那个小狐狸精进不了门。”

二姨太会怎么做苏锦香并不操心,她对苏锦瑞骤然升起一种郑重其事的情绪。她原本自觉看得自己比苏锦瑞明白,对苏锦瑞是鄙夷中带了同情,鄙夷她作茧自缚,也同情她身不由己。苏锦香对她与二姨太多年的纷争,从来都觉得于己无关,只要不把她牵扯进去,她多数都视而不见。可这回苏锦瑞将宋金桂带入苏家一事,却让她打了个激灵,仿佛一不留神,原以为不过如此的一个女子,竟然会超出她的预想,全然不顾一向拿来装点门面的大小姐的矜持,能豁出去没脸也不让对手痛快。

冲着这股劲,苏锦香气归气,冷静下来后倒对这个长姊存了些另眼相待的心。

第二日,她早早起身,洗漱完毕后照例打开梳妆匣悉心打扮,她描眉画唇,换上几日前新买的洋裙,这从房中走出,她今日约了新结识的太太小姐们一道饮早茶,吃完茶还要拐去长寿路乐善戏院看文明戏,自然不能迟了。她看了看表,此时不到九点钟,苏锦香提着裙子轻快走下楼,路过二楼,见到阿秀女提着热水进出苏锦瑞的卧房。她鬼使神差地折了回去,轻轻走到她房前,掀开帘子进去,隔间里苏锦瑞穿着月白色家常小棉袄,一头没烫过的黑亮长发斜到胸前,正拿起梳子慢条斯理轻刷,脸上素白,一点妆没上,素日明丽的五官,无端端多了三分寡淡。这样的苏锦瑞见所未见,往日里俩姐妹碰面,都如身披战袍铠甲的战士,打扮得整整齐齐,脸上身上,全是精心思量后呈现在人前的痕迹。似这般春闺初醒,临窗梳妆的模样,苏锦香还是头一回见着。

没成想一见之下,苏锦瑞也有不动辄装腔作势的时候,咋样望过去,倒有些柔弱之美,都说大小姐长得像生母,多年以前,东楼里想必也有这么一尊梳个头都委婉动人的美人太太。苏锦香讥讽一笑,苏锦瑞那边已察觉,一回头,目光锐利,大小姐的气势就回来了。

她一张嘴,果然是苏锦香熟悉的口气,适才的柔弱仿佛成了错觉:“是你啊,今日这么得空来我这坐坐?我还以为你整日忙着外头的应酬,比父亲还多生意讲呢。”

她姐妹不知从何开始,互相见面再不相称,只“你”啊“我”啊地乱叫一通,苏锦香撇嘴,没意思地转过头,忽然又想到什么,眼波流转回来,在苏锦瑞脸上徘徊两下。

苏锦瑞微微一笑,扬起嗓子,“阿秀女,早起的炖盅再拿一个上来,二小姐来了,总不能我吃她看,成什么样子。”

苏锦香也不客气,坐下来说:“不用了,我赶着出门看戏吃饭,黄包车都叫好。”

苏锦瑞又扬声喊:“阿秀女啊,二小姐不用了,咱们省个炖盅晚上接着吃。”

苏锦香被她噎了一下,气得就像抬脚走,想想又坐下,盯着苏锦瑞的脸似笑非笑。

苏锦瑞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看什么啊?”

“看你靓啊,我今日才发现,你要是不张嘴说话,倒是个标致的美人脸,还是蛮能哄人的,”苏锦香笑眯眯,“就是左看右看,觉得像谁,又一时想不起来。”

苏锦瑞一听这话就晓得下面没好词,正不想借这个话茬,阿秀女正好端了茶碗进来,听见了便插嘴道:“当然是像过世的太太,太太当年可是出了名的美人。”

“哦,原来是像太太呀,罪过罪过,我没福分见到她老人家,脑子里倒没想到她,我想的是别人来的,”她侧头思索,忽而一拍手笑道,“对了,像新近园子里那个什么养花顾问,叫什么,什么金桂,对不对?”

阿秀女嘀咕:“要像也是她像大小姐,怎么好反过来说。”

苏锦香只作没听见,继续笑眯眯说下去:“金桂长得像你,你长得像过世的太太,那岂不是说,金桂跟太太也有几分相似,哎呦,这可是巧得不得了,难为你上哪寻的人,一寻就寻到个像太太的。”

她话音一落,阿秀女已经沉了脸。

然而苏锦香到底年纪小,讲出这些话便显得刻意,相比之下苏锦瑞跟没事人似的,气定神闲地端起茶碗饮了一口,慢慢道:“是吗?那可真是巧。母亲过身时我还小,长什么模样也记不大得了,不过你这么一说,怪不得我初初见到金桂就觉得喜欢呢,你说,这是不是叫做有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