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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曾相忆(26)

苏锦香心里暗啐不要脸,脸上却不得不笑得娇憨:“还真是有缘,只是这也有缘得太巧了些,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你特地照着太太的脸去寻的人,特地把她安排在老太爷的暖房,特地闹了这出请顾问的新闻呢。”

她几个“特地”说出来,声音难免落了尖利,苏锦瑞却笑了,慢吞吞说:“几日不见,你连笑话都会讲了。我没事寻个像母亲的人进家里做什么?我是看金桂侍弄得一手好花草,祖父的花房又没个仔细的人看着,两年白糟蹋多少好花。这才三请四请,请动她进了我们家,好在家中长辈念我一片孝心,无人责怪我自把自为,二妈更是好人,还特地嘱咐过人照顾宋金桂,虽说照顾得太过,让宋金桂诚惶诚恐了,但也是二妈一片心,你回头见了二妈,替我谢谢她。”

苏锦香咬牙:“一家人,何必客气。”

“是啊,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连父亲都夸金桂养的花好,我这心里头也算放下一块石头了。”

说到这再往下,话未免就难听,俩姐妹有默契地停了嘴,各自不语。苏锦香压着火,深深看着苏锦瑞,忽而一笑,道:“说到这长相相似,我这还有一桩新闻呢,那日我在陈公馆玩,远远瞧见一个青年公子,长得活脱脱跟邵家表哥一个模样。”

苏锦瑞手一顿,眉毛不抬,继续喝茶。

“要说是他,这时间不大对,照理说,邵家表哥这会该在香港没回省城,怎的却会出现在陈公馆?可要说不是他,邵表哥生得好看,省城哪里还找得出第二个?”

苏锦瑞不耐道:“你都说远远看的了,也许看错也未可知。”

苏锦香拍手笑:“可不是,我也想大抵是我看错了,别的不说,往年每逢圣诞假,邵表哥回省城都定会来咱们家看你,我可不记得今年他有登过门。而且呀,我那天见着的那一位,正跟省城商团的那几个大佬相谈甚欢,好像彼此认识了许久,我就想,如果那是邵表哥,可不该是刚刚回的,那得回来许久了,可咱们这边分明没听说过一丁点消息呀。哦,对不住,我没听到消息是正常,你大概是接到信了,毕竟邵表姨妈那么疼你,不可能瞒着你的。”

苏锦瑞把茶碗哐一下放在茶几上,冷笑道:“讲来讲去,我还是听不明白你到底有没有认错人,要这么好奇,上前去打声招呼不就好了?若那个真是邵表哥,就是不知他还认不认识你。”

这句话说得有些气急,断不像苏锦瑞会说的。苏锦香心里嗤笑,原来你真个在意邵家那俩母子,也是,十来年的关照,真心假意早就搀和在一起,一时半会又怎么理得清。

苏锦香有些幸灾乐祸,也有些兔死狐悲,她不由地带了三分真意,口气却不好听:“你才是真个会讲笑,我为何要邵表哥认得我?他不是只该认得你就好么?我又不是三岁娃娃,吃不到糖还要哭闹,邵表哥也不是糖,他是太太那边的亲戚,认不得我又有什么打紧?”

她凑近苏锦瑞,如发现好玩事情的孩童,压着笑道:“认不得你才是真麻烦,你说对么?”

她说完随即后悔,不该将意思讲得太明白,苏锦瑞也又嫌恶又诧异,两人同时往后一缩,离彼此一尺远。

半响,苏锦瑞冷声问:“苏锦香,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也没有,我只讲我见到的。”苏锦香伸出手,照着窗外的光端详指甲上的蔻丹,“那个像邵表哥的青年才俊呢,身边可一直有佳丽相陪,我听陈三太太讲,那个佳丽可不是一般人,人家是南洋橡胶大王的女儿呢。啧啧,人家才是实打实的千金小姐啊,前段时间有块前清宫廷的翡翠流了出来,传说是慈禧老佛爷的私藏,要价一万块大洋,这位小姐一句喜欢,她父亲便买了送她做生日礼物。你说,咱们俩个的父亲要也这么慷慨,那该多好。”

苏锦香如同跟自己说一般,轻言细语道:“也是,咱们父亲便有心也是无力,十三行路上的老铺,怎么跟南洋的橡胶林比?可叹我们往常做惯了井底之蛙,还以为苏家有多富贵,实际上咱们家的家底,跟人家一比又算得了什么?去过了陈公馆,我才晓得这世上有的是没见过没听过的值钱东西,没听过没见过的有钱有势的人。我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尚且能感悟到这些,何况整日在外头见世面的男人?”

苏锦瑞脸色发白,嘴唇紧抿,正要说点什么,忽而听见楼下一阵喧哗,不少人噼里啪啦跑出去,木屐落在楼梯上咚咚作响,中间还夹杂尖叫声吵嚷声,一直传到她们这里。

苏锦香皱眉,站起来到窗边探头,嘟囔道:“好端端的跑什么,又怎么啦?难道走水了?”

苏锦瑞深吸了一口气,回头对阿秀女讲:“你去看看。”

阿秀女快步走出房中,苏锦香百无聊赖摸着自己的头发,苏锦瑞拿起本书来不理会她,冷冷道:“你不是约了人?迟到不好吧。”

苏锦香装没听见,笑嘻嘻顾左右而言他:“我认得一个烫头师傅,手艺很好的,改天介绍你?”

“我说你可以走了。”

“哎呀我又没喝你一口茶水,没吃你一盅炖品,你着急赶我做什么?我还有好多见闻没讲呢,也是在陈公馆瞧见的,你要不要听?”

“没兴趣。”

“好可惜,”苏锦香佯装叹了口气,继续热心地道,“我同你讲,邵表姨妈很好人的,她带我进陈公馆,介绍我认识他们家的女眷,哎你不晓得吧,那一家的姨太太不叫姨太太,都叫太太,照着排行叫,大太太即是正房太太,二太太其实就是姨太太,可有意思了……”

苏锦瑞瞪她:“讲那么多,口水也不嫌落我这,快走快走。”

“讲这么多,也未见得你明白,”苏锦香站起来,漫不经心地讥笑道:“好心你多走出去瞧瞧啦,都什么时候了,还有空斤斤计较那张帖子,嗤,要我说,那张帖子给我总好过给你,我进陈公馆,是苏家二小姐不谙世事去赶时髦开洋荤,你去那,又算怎么回事呢?”

苏锦瑞只觉一股怒气涌上来,正要不管不顾赶她走,却见阿秀女急急忙忙冲进屋子里,脸色很不好看,喘着粗气,焦急地道:“不好了,大小姐,出事了……”

“怎么啦,谁出事?慢慢讲不急。”

“是金桂,宋金桂出事了,哎呦,这叫我怎么讲哦,”阿秀女又是臊又是急,“你赶紧去看看就知道了。”

苏锦瑞心里一急,站起就要往外冲。

“头发,头发。”苏锦香在后头喊她,“你披头散发就出去啊?”

苏锦瑞这才意识到自己头还没梳好,她拿起手绢随手在脑后一绑,走了两步,又回头冲苏锦香道:“多谢提醒了。”

苏锦香有些尴尬,恼道:“我是怕你丢我们大房的脸。”

苏锦瑞低笑一声,随即正经道:“但一码归一码,这回的事,最好与你们无关。”

☆、宋金桂

九 宋金桂

宋金桂是宋家的大妹。

这个大妹与众不同,她生得貌美,闽南人道“孬竹出好笋”,讲的就是这种情况。她父母都长得相貌平平,因家贫劳苦,早早便显老相,又因长在市井,脸上还多了两道刁横的纹路,可这些全然遗传不到她身上。宋金桂的脸,如同有双看不见的手将老宋家祖上三代于相貌上的优势,都集合起来,捏在一块,再精心打磨,往细处不厌其烦地淘换调节,最终形成了她这张令多数人过目不忘的相貌。

她样子全然不似父母与弟妹,在一家子平淡无奇的长相中,她就如突兀而出的一个异类,可即便如此,老宋从未怀疑过她不是自己的种。原因很简单,就凭她亲娘年轻时的那张脸,也断然勾搭不到一个丰神俊朗的公子哥儿与她春风一度。那怎么解释这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从何而来呢?老宋宁可选择另一种说法,他们宋家两代人都尽心尽力靠侍弄花草为生,大概哪一刻,在他们都没意识到某个瞬间,天上的花神为其诚意所感,遂命座下侍女投生肉体凡胎,为的就是给他们宋家赐福。

这个说法随着宋金桂越长越大,那张脸越发俊俏,流传出越来越详细的版本。原来讲的是生她那日,恰逢桂花开,于是取名金桂。后面慢慢添加了枝叶,比如那盆桂花原本快枯死,可随之等婴儿一落地,桂花随即转危为安,还开出朵朵桂花,满屋异香。再后来,老宋又嫌弃这个版本不够传奇,于是重新添加细节,比如那盛开的桂花却不是普通桂花,乃是朵朵有小拇指大小,金光灿灿,花蕊沁出阵阵奇香,那婴儿也不是普通婴儿,而是一出生便粉妆玉琢,不会哭,反倒朝人咯咯发笑。

可见宋金桂是有福气的。

戏文上不也这么演吗,九天玄女下凡尘,或为报恩、或是赐福、或是拯救生灵,总之她们来世一遭都背负责任,端看怎么完成,何时完成而已。老宋为此还特地花一块大洋,请街头巷口的算命先生“南北寻”给卜了一卦。“南北寻”擅长寻物,算四柱八字却不甚了了,可看在这一块大洋份上,也尽心尽力搜刮枯肠,将能想到的吉利话堆这女娃儿身上。老宋听了果然大悦,向来的胡扯骤然得了旁证,高兴得合不拢嘴,又经过大力宣扬,街坊邻居皆知宋家生了个来历不凡的大妹。于是那几年,谁家娶亲,谁家做寿,谁家娃娃办满月,谁家女儿要归宁,都要寻宋家大妹去坐坐床,沾点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