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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曾相忆(28)

他虽然最年幼,却已经晓得些事,知道这个大姐生得最靓,出门上街,也最需要保护。

宋金桂骤然间呜咽出声,上前抱着小弟哭成一团。

老宋只得上前把他们分开:“又不是再也见不到,哭什么哭,家里财气都叫你们这群败家的哭没了。快走,头一天上工不早些去,人家要嫌你没规矩。”

他虽恶声恶气,手下却没真使劲。他扯着宋金桂上了路,一直送她到了苏公馆侧门。父女俩从西楼夹巷那道门处通报了,半日都不见有人来领。宋金桂抱着粗布包袱神情呆滞,与父亲两人沉默以对,冬日难得有点滴阳光凄凄楚楚从厚云层中洒落下来,落在宋金桂白皙的脸上,给脸上的细微绒毛镀上些许金光。

等通报的时候,老宋问她冷不冷,饿不饿,宋金桂也不作声,低垂着头,像是认了命,温顺得令人不知如何对待她才好。这道偏门时不时有苏家佣人出入,人来人往皆看多这俩父女两眼,目光冷漠又审视,盯得他们浑身不舒服。又等了许久,里头始终没动静,俩父女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眼瞅着快晌午,肚子饿得咕噜叫,老宋等不住了,上前接连拦了两人,哪知都是话还没说出来,就被人不耐烦推开。

老宋先前在家里夸过海口,说自己与苏公馆做了好些年的花草生意,苏家上上下下都打过交道,人人都给他三分薄面。可如今站在西楼夹巷外头,被人晾在边门没人管,又托不到人传句话进去,在女儿面前又丢脸又难堪。正一筹莫展之际,忽听得门嘎吱一声开了,苏锦瑞带着阿秀女从天而降一般,笑吟吟走出来,一叠连声地道怠慢恕罪,苏锦瑞更是亲自上前挽了宋金桂的胳膊领她进去,老宋悬着的心突然就落了地,他在这一瞬间对苏锦瑞感激涕零,觉得有这位大小姐在,女儿就有了依靠一般。他看着默默随苏锦瑞走进门内的宋金桂,突然间涌上不舍,还未来得及反应,已先叫住了她。女儿转过头来时,老宋却不知说什么合适了。他嘴唇颤抖,飞快将手上套的绒线手套剥下来塞到宋金桂手里,结结巴巴道:“戴,戴着。”

“我有。”

“戴着,戴着做活好。”

宋金桂最后就是这样怀揣着父亲从手上剥下来硬塞给她的绒线手套进了苏家的门。老宋在女儿进去后,走远些,独自钻在一条窄巷里,蹲人家檐下石板,摸着脑袋,搓着脸,心里酸得想哭,又咧嘴无声地笑。这是一件好事,他对自己讲,你好我好,最好那个是金桂,没错的。大妹在苏公馆里头呆几年,又跟着大小姐,早晚会改了她的性子,等她出来二十了,整个人都会变样,说脱胎换骨都不为过。

工钱得帮她攒,走一步看一步,不管她今后嫁什么人家,做少奶奶还是做姨太太,终归要嫁得体体面面的。

就是不知道这一进去,女儿何时能再见呢?大户人家规矩多,一年半载恐怕都回不了一趟家吧。

从来没离过家半步的女儿哦,老宋想到这,又湿了眼角。

他还是愿意把事往好里想,却没想到不过时隔月余,却有苏家佣人跑来喊他赶紧去一趟苏公馆,金桂出事了。

那人大中午急冲冲闯入他家门,态度不耐又倨傲,他讲宋金桂不识好歹,不守规矩,自己做错了事还胆敢在苏家拿腰带绕了横梁寻短见,幸亏发现得早,不然不知道要给主家添多少麻烦。主家说了,一向雇人雇得多,可还从没见过这么没规矩的妹仔,苏家左右是不敢用,也用不起,让他速速去将人领回家。

老宋唬了个肝胆俱裂,面无人色。他婆娘尖叫一声,直接瘫到地上哭嚎起来,底下几个小的也惶惶然乱作一团。老宋搭上棉袄就浑浑噩噩随着人跑,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只想着那日送大妹去苏家,明明一切都好好的,苏大小姐和煦可亲,待宋金桂一点架子没有,他把自己那双旧手套脱下来给女儿,苏锦瑞在一旁看了,一句重话也没讲,还说金桂是可人疼的,让他放心。

他当时还想,终归跟着这样的主家,宋金桂会有长进。

可怎么一转眼就闹到寻短见的份上?

那是他家大妹,是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女孩,地痞流氓欺负到她头上,也只敢躲在人身后哭,连六岁的小弟都懂得挺身而出,挥着拨火棍保护她,她最是怯弱,没主意,没气性,大声点呵斥她,她都要吓得抖一抖。

她哪来的狠心上吊?哪来的气力去上吊?

老宋像是猛然惊醒,一把攥住来人的胳膊:“我家大妹为什么要上吊?”

来人讥笑:“为什么,没脸见人了呗,还能为什么。”

老宋心里发凉,问:“什么没脸见人,你说清楚。”

那人一把甩开他,鄙夷中又带着猥琐:“你女儿干的好事我怎么好讲,你去了就知道了。”

“有什么不好讲,你说,”老宋不得已哀声道,“老弟,你跟我讲一讲,我是她爹,就这样不知头尾地跑过去,等下冲撞了主家怎么办?要带累到你,你也不好交差啊。”

那人不耐道:“你还是快走吧,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干嘛。”

老宋摸了摸身上,摸出钱袋,抓了几个钱塞到他手里,继续求:“求你了老弟,把事情先同我讲,我也好心里有底。”

那人掂量了手里的钱,啧了一下,不甚满意,但还是道:“行了,跟你透露一声也好,你那个好女儿,在房里私会男人被抓了个正,她还咬死不肯认,我同你讲,这下阖府都被她惊动了,她害得大小姐丢脸不说,连大房都被她带累,大老爷说了,既这么不安分就赶出去,昨天夜里她就寻了短见……”

老宋如五雷轰顶,呆立无语,那人见他不走,推了他一下道:“走啦,多少人等着呢,人家生女儿,你也生女儿,你倒生出个骚狐狸来,嗤,还扮什么贞洁玉女,摸一下手都要哭哭啼啼,死都不挑个地方,还要给主家添晦气……”

老宋暴怒涌心,揪起那人衣襟骂:“你说什么,够胆再讲一遍!”

“你女儿敢做我有什么不敢讲?”那人不甘示弱,横着眼骂,“也不知道暗地里被多少野男人睡过,进了我们公馆倒有脸立牌坊装小姐款……”

他一句话没说完,脸上已重重捱了老宋一拳,顿时也火了,反扑过去跟老宋扭打作一堆。老宋悲愤交集,拼了命揍他,可到底年纪放在那,没几下又被那人反过来打趴在地,他还不过瘾,升起一脚猛踹老宋腹部,顿时令他缩成一团。那人边踢边骂:“干你老母,敢揍你大爷,死老东西,活该你家出了个小骚货小烂□□……”

正骂着突然间哎呦一声惊呼,随即砰的一下重重摔到石板路上,疼得他直叫唤。老宋勉强睁开眼,却见一个男人背着光看不清脸,只看到身形高大,一出手就把苏家的男仆摔了个狗啃泥,他弯下腰搀扶起老宋,语气温和:“老宋,这是干嘛呢?家门口就被人打,是年底给人追债不成?”

他说的是一口官话,老宋醒过神,反应过来这是前头门楼里新搬进来的叶家二少爷,听说先祖也是省城大户,惜乎家道中落,流落外省,最近才扶灵返乡。他家小妹与金桂平时也有往来,叶二少与金桂也算相识。老宋脑子里灵光一闪,忽而忆起那一日苏家大小姐来相人,叶家人也在场,言语之间跟苏家好似有点交情。

他们怎么说来着

老宋红了眼,登时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揪住叶二少的袖子,张开嘴,却哽咽出声,这节骨眼上全然顾不得脸面了,他膝盖一软,就给叶棠跪了下去,哭道:“二少,二少救命啊二少……”

叶棠一把架住他,不让他行大礼,皱眉问:“有话好好说。”

“二少啊,你要不救,我们大妹就完了,不,不对,是我们一家都要跟着完了,”老宋死死攥住他的衣袖,“我求你,求求你……”

与此同时,苏锦瑞正在房里不安地来回踱步。

她闭上眼还能清晰看到宋金桂的情景,惨白如纸的脸色,头发蓬乱,几缕贴到脸颊上,黑的黑,白的白,两相对照,更是触目惊心。她的唇几乎成淡紫色,脖子上一道红到发黑的淤血痕,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仿佛下一刻风一吹,整个就会摧枯拉朽,灰飞烟灭。

可她偏生还睁着眼,那双眼前两日分明还眼波流转,清澈透亮,天生含着欲说还休的不尽之意,似乎回眸凝神,俱是风情。可只过了两日,那两汪清泉竟都成了枯水坑,直白地□□着干涸和麻木,愣愣盯着不知名的远处,无声无息地流淌着绝望。

宋金桂屋子里乱哄哄,许多人进出,看热闹的占了多数,仆妇丫鬟们早瞧她不顺眼,当着她的面叽叽喳喳,说什么的都有,可宋金桂都木雕一般毫无反应,只有苏锦瑞进去时,宋金桂眼中突然迸射出光华,可没等苏锦瑞说什么,那光华又渐渐褪去,再度归于沉默。

就是这一眼,让苏锦瑞寝食难安。

她想起自己的母亲,在幼年时,遇到她喝多了鸦片町心情畅快时,她也会像欢乐的小鸟,爬起床,披着长长的乌发,穿着雪白宽大的绸褂,满屋子转咯咯发笑。天窗的光线射进古老的厢房里,形成光束,当中有无数粉尘飞扬,母亲笑嘻嘻地追着这些粉尘转圈,舞动松垮垮的衣袖,一抬手,绸缎流水一样一下滑到肘底,露出苍白而骨骼玲珑的手臂,如两只翩然嶙峋的骨碟,再多曝晒点阳光就会支离破碎。苏锦瑞躲在箱柜边,看得触目惊心,突然,母亲一转眸见到她,那眼神会直勾勾地定在她身上,空茫而不承载任何内容,然后逐渐的,她的眼慢慢亮起神采,像是认出了她,认出了自己骨肉相连的女儿,她朝她伸出手,柔声说:“囡囡,过来啊,来阿妈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