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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曾相忆(29)

她怎么敢过去?她摇着头,吓得直哭,佣人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先抱住她,小声说:“大小姐乖,不哭不哭,太太没有要打你,不哭不哭啊。”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大太太的面目已经模糊,可那双逐渐黯淡下去的眼眸却怵目惊心,母亲再没看她,继续自娱自乐,转着圈,发出咯咯的笑声。苏锦瑞却知道,在那一瞬,有一扇通往母亲的门户在她面前用力关上,哐的一声,此后一直到死,苏大太太都没再招呼她。

她与宋金桂之间也仿佛是那样,在宋金桂看到她的刹那,她是有希望的火苗烧蹿起来的,只可惜那火苗很快熄灭,她并不真的信苏家大小姐会对自己施加援手。

她不信苏锦瑞会救她的命。

苏锦瑞突然意识到,这里面谁也不是傻子,宋金桂再懦弱,也懂得自己被安置在这个尴尬的养花顾问位置上不会事出无因,她的那点算计,宋金桂只是无从反抗,却并未无从知晓。

那她又怎会来跟自己求援?

苏锦瑞以为自己已经够心狠了,为了收拾二姨太,她连自己过世的母亲,连父亲对母亲那点残余的眷恋之情都拿来利用。她事先也知道宋金桂可能会受池鱼之殃,她看到那个女子含羞带怯却又柔顺跟随自己进门来时也曾有过那么一会心虚,可正因为心虚,她反而不愿细究,只想一厢情愿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若父亲真个看上宋金桂,她一定会帮忙她弄个姨太太的名分,有三姨太的头衔,也不至于让宋金桂吃亏。

可她从未真的亲眼目睹过一个鲜花嫩柳一般的女子在一夜之间枯萎凋谢,她没看到之前不知道这个场景有多可怕。她这才明白,原来摧毁一个年轻女子,一个进公馆做工的女子,根本不需太复杂的手段,只需简单粗暴,便可一招致命。

她如犯了错不知如何是好的孩童,她咬着指甲,茫然地想我原本是可以制止的,在宋金桂遭人有意排挤的时候,在父亲留意到宋金桂的时候。

或者更早,她就不该让宋金桂卷入苏家。

她原本是可以救这个少女的,就如她原本是可以让大太太记起她在世上还遗落一个孤零零的女儿一样,可是她两次都没有抓住机会,两个面目相类的女子,注定要在她面前无可奈何地消亡。

苏锦瑞知道宋金桂想死是拦不住了,或迟或早,她总要听到那个少女自寻短见的消息。你怎么去制止一个一心想死的人呢?你怎么能让她们活下来?没办法的,那就是一条一去不返的路,在她们踏上这条路之前,她们都曾经在分叉口,为她停留了片刻,可她却因自负和自私而选择转过身去假装什么也没看到。

苏锦瑞哭出了声,她不是同情,不是懊悔,而是真正地感到惧怕。

她怕永远也忘不了这个面目与生母有几分相似的女孩,忘不了她的眼睛,怕以后只要一想起这件事,总要意识到自己在整件事中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最重要的,她怕她其实很清楚,她与她最讨厌的二姨太,行事也没多大区别。

她怕成为自己所嫌恶、怨怒的那些人。

“大小姐,大小姐。”

苏锦瑞手忙脚乱擦了脸,抬起头,却见阿秀女跑了进来,木屐敲在楼板上咚咚作响,她一进屋子看清她的脸便大惊小怪:“哭了?你躲在这哭哇?”

苏锦瑞哑声:“收声啦,你要把整栋楼的人都喊过来看我的狼狈相吗?”

阿秀女欲言又止,拿水罐往木架上的铜盆里注水,浸入一条帕子,绞了递过去。

苏锦瑞接过敷在眼睛上,问:“金桂怎样了?”

“还是一句话都不说。也是,说什么呢?那么多人见到她大白天跟个男人在屋子里拉拉扯扯,管家当众搜她的箱子,个个都瞧见里头有拿布头包着扎给男人的衣裳鞋袜,她还能讲什么?”阿秀女叹息,“公馆里一人一句,都替她讲了,她还能讲什么?不就唯有不开口?”

苏锦瑞闭着眼不说话。

“上公堂大刑伺候之前,也得让人出句声啊,现在一个个都当自己是县太爷,问都不问一句,直接就判她私通男人,坏规矩,没廉耻,真是好威风啊,我帮她说句公道话,那些人个个拿看猴子的眼神看我,还有人笑我是不是收了她的铜子,真是气死我了。”

苏锦瑞仰着头哑声:“是阿,在他们眼里,金桂已经坏了贞洁,怪不得杂志上讲,礼教就是女子的枷锁,是吃人的野兽……”

阿秀女瞪眼:“可你上次不是给我读报吗?说政府提倡新,新那个文明……”

“可我们公馆里没有新文明,出了这种事,怪金桂头上不是最容易吗?”苏锦瑞一把扯下帕子,哽噎道,“阿秀姐,老实同你讲,我觉得整件事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金桂,她要是死了,这笔账也要算在我头上……”

阿秀女忙打断她:“你说的什么糊涂话?你招工她做工,契书上白纸黑字都写着呢,入了府做妹仔就要吃苦耐劳,看主家眼色做活,难不成反过来要主家日日看着她,不叫她受欺负受委屈?没这个道理。”

“可是我当日找她进来,根本就没安好心……”

阿秀女一把捂住她的嘴,正色道:“这话出你口入我耳,再也不要讲。大小姐,你听我讲,一切都是金桂的命,是她命中带了桃花煞,才会入了府出这种事。要讲哪个错,那个摸进她房里想占她便宜的臭男人是错,那些故意把事情吵得阖府上下都知道的,嚼舌根的碎嘴八婆是错,唯独不是你的错,你对她已经够好了。”

苏锦瑞像个没主意的小女孩,问:“真的?”

“真的。”

“阿秀姐,我晓得你无论如何都会站在我这边,可我骗谁都骗不了自己的,”苏锦瑞擦了擦眼泪,“是我的错,我作孽了。”

“不要这样想,”阿秀女大声憨气说,“这几年是年景好,人命跟着值钱,要放在荒年,一个丫头都不抵几斗米,买进来做妹仔,打死就打死了,草席一卷,让家里来领尸,最多给十块二十块,谁敢怨主家不好?穷人家莫讲女子了,就是男子也命贱,入人家铺头做学徒,起早贪黑给师傅做牛做马,给师娘倒屎倒尿,跟牲口似的被使唤个七八年才叫出师,有那身子骨单薄的得了病,师傅那会给钱找大夫抓药阿?还不就是熬呗,熬得过就活,熬不过就死,这种事太多,谁会多一句嘴呢?”

苏锦瑞低头道:“你不晓得,她那双眼长得像我亲娘,我看了就心慌。”

“嗐,太太都过身多少年了,讲句大不敬的,她坟头的草都生得高过你,太太生前心善,这会定是投胎到好人家,哪还管得了闲事。你莫要自己吓自己。”阿秀女忽然一拍脑袋,“对了,忙着劝你倒忘了正事,我刚刚从花园子里过来,老太爷让我问你两句话。”

苏锦瑞惊跳起来:“你见着老太爷了?他,他老人家晓得我做的事?”

“一间大屋两栋楼,什么事能瞒得过他老人家?”阿秀女不以为然,“他让长随过来跟我讲,让我务必把这句话学溜了,一个字都不能错。”

苏锦瑞忐忑地道:“好,你说。”

“老太爷让我问你,苏锦瑞,暗度陈仓前一句是什么?”

“明修栈道啊。”

阿秀女点头:“答对,对了老太爷才有第二句话等你。”

苏锦瑞睁大眼。

“老太爷问,苏锦瑞,那你修的栈道呢?”

“完了?”

“完了,就两句,第一,暗度陈仓的前一句是什么,第二,你修的栈道呢。”阿秀女二丈摸不着头脑,“老太爷真奇怪,怎的在这节骨眼扯到修路修桥上,要捐银子修路也是老爷他们出面啊,干你这个姑娘家什么事。”

苏锦瑞低头思索了一番,点头:“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我该怎么做。”

“你要怎么做啊?哎我跟你讲,你可别乱来,”阿秀女拉住她,“府里做什么都有定数,往外撒银子修路桥修牌坊这类可是西楼那边管的,你不要自家后院起火还没灭,就要去西楼引火烧身。”

苏锦瑞拍拍她的手:“不是真个去修路,事到如今,我只能去试试了,走得好,没准金桂能活。”

“又是金桂,都说了那件事不关你事,”阿秀女急了,“你莫要乱插手,你还没嫁人呢就管这种事,还要不要名声了啊?”

“阿秀姐,”苏锦瑞低头道,“咱们家,东西两楼,亲朋戚友,你瞧着是不是个顶个都是会替自己打算的?”

“我也喜欢替自己打算,从小到大,除了你没人真个替我着想,我再不为自己想多点,谁还会替我想多点呢?”苏锦瑞幽幽地道,“我一直觉得自己这么想没错,可这半日,我坐在这想了又想,我想我读了洋学堂,我是苏家的大小姐,我生在这个时代,我终归要跟二姨太,跟邵表姨妈,跟西楼二房三房那些阿叔阿婶有点不同,对吧?”

“更重要的是,我现下没法忘记金桂,她要是真个死了,我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件事。”

“我不想那样过日子,一闭上眼,总想起手上害死过一个人,我想起这个一点都不高兴。”

“我这么为自己打算的人,若连自己高不高兴都打算不了,再打算别的又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