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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曾相忆(4)

一个声音操着字正腔圆的官话道:“就怕打扰了苏老太爷。”

“无妨,家父能见到叶家后人平安归乡,心里不知会多安慰。”

苏锦瑞一低头,瞥见大厅处站了一个身材挺拔的青年男子,他身上既没穿长衫马褂,也没穿西服马甲,而是穿了一身满大街最寻常的白布褂牛头裤,虽干净,可透着卖力气人的卑贱。

这般打扮的人居然能由苏老爷带着登堂入室?现下还要为他引见轻易不见客的老太爷?

苏锦瑞疑虑重重,她借着拐弯的当口再看过去,这下看清了那男子的脸。那张脸轮廓分明,浓眉大眼,全然不似苏锦瑞平日接触那些斯文俊秀的公子哥。他眼皮一抬,目光冷冽,看得苏锦瑞吓了一跳,本能就要往后退。这一退不打紧,正好牵动适才扭伤的脚踝,疼得她顿时龇牙咧嘴,禁不住哎呦了一声。

就在此时,她清楚瞧见那男人皱起眉,脸上露出一丝嫌恶之色。

苏锦瑞涨红脸,她猛然意识到自己现下一身狼狈,披头散发,穿的也不是待客衣裳,脚上木屐更是掉了一只,被她砸了一只。她跟二姨太起的这点隐私性质的冲突只合关上门自家打闹,却不宜打开门撞入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眼中,还引来如此明显的嫌恶,苏锦瑞禁不住又羞又恼,还涌上些无理取闹的迁怒:哪家世交侄子登门造访一声招呼不打?做男人还这么乐意窥探别人宅院里那点私密?简直粗鄙恶俗,这等人,往后想叫她多瞧一眼也难。

☆、苏大太太

二苏大太太

这一回的事令苏锦瑞生出深深的不安。

以往她与二姨太过招多年,各凭本事,各有输赢,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你仗着半个长辈的身份倚老卖老,我便能以大小姐的名由恃宠而骄。

然斗归斗,苏锦瑞从来不敢小看了二姨太。

这位姨太太身上有某种特质,你可以将之视为痴心妄想,却也能将之视为持之以恒。靠着这种特质,二姨太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她就如苏家这栋老宅子暗角里总会滋生的蚊虫鼠蚁一类,不管帮佣们每日洒扫多少遍,熏多少遍艾草蚊香,它们总也不会真绝迹,总是会伺机卷土重来。你根本不晓得它会在哪里繁衍,不晓得它们在何处出没。然冬天一过,春暖花开,它们总适时出现,时日久了,你才知道它们跟人其实是傍生关系,有过日子的油烟,就有它们在,有它们在,人才懂得了何为清洁。

二姨太便是如此的人物,这么多年下来,二姨太俨然成了苏锦瑞心中微妙却重要的存在,没有她,苏家自幼丧母的大房小姐怕不知要以教养为名沦到哪房太太手中;可有了她,原该娇养长大的小姐却早早学会了察言观色,明争暗斗。

这么多年过去,她们的争抢无非围绕些吃穿玩乐、衣裳首饰等鸡零狗碎之事,赢的人未见得争到多大的实惠;输的人也未见得多伤筋动骨,一蹶不振。

吵得多了,两人渐渐有了区别:有些事,姨太太能指桑骂槐,大小姐却只能佯装落落大方;而有些事,大小姐可以仗着年轻气盛落入铢厘毫发的细眼里,姨太太却纵然心里拨弄算盘珠子哗哗响,面上却一定要带出三分不与小辈计较的长辈气度来。

她们暗地里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各种保有底线,不至于撕破脸拼个两败俱伤。二姨太的底线是女儿苏锦香;苏锦瑞的底线是过世的苏大太太。二姨太无论如何指桑骂槐,也断不敢把主意打到先太太头上;同理,苏锦瑞再嫌恶二姨太,也不妨碍她跟苏锦香做对客客气气的姐妹。

从没一次如这次的事情般从里到外,令苏大小姐败得个一塌糊涂。

若只是争个输赢倒罢了,不寻常的是,今日的争斗竟夹杂了个邵家,准确来说,是邵家大少爷邵鸿恺。

邵鸿恺不是寻常人,认真算起来,他跟苏锦瑞不仅有隔得不远的表兄妹关系,还有一块长大,真正的青梅竹马情谊。

更要紧的是,邵大少还是苏大太太在世时定下的未来女婿人选,苏大太太在病榻上与表姐邵太太约定,双方结为儿女亲家,虽无文书信物,然这桩事人尽皆知,苏锦瑞打小被人拿此事打趣,心里头从未怀疑过这事不可行。

这种念头根深蒂固,它与其说是一种盟约,不如说是已故的苏大太太留给女儿的念想,这念想证明苏大太太也曾真个为自己女儿打算过。

可现下二姨太却截了邵家给苏锦瑞发的帖子,让苏锦香取而代之,陈公馆的游园会名动省城,名流云集,邵太太断不会当众落二小姐的面子,一回生二回熟,再加上一算时间,邵鸿恺差不多要回省城,二姨太意欲何为,已是昭然若揭。

苏锦瑞又气又无力,她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儿,她话讲得再光鲜漂亮,这种事却到底力所不逮。她忽然想念起已故的苏大太太来,若生母在世,二姨太敢把手伸这么长么?

可一想苏大太太留在她记忆中的印象,苏锦瑞又想哭了,苏大太太若活着,没准她过得连现在都不如呢。

苏大太太出身并不高。咸丰年间,她的祖父还只是个茶贩子,跟同乡从福建跑来广东贩茶,做的是赤足买卖,小本生意。广府茶叶贸易百来年都由大商行垄断,闽地小茶贩经过层层盘剥,得利微薄,苏大太太的祖父便想寻另外的出路。他千辛万苦托人使了钱,搭上与美利坚商船做生意的买办,想在一来一往的茶叶贸易中占个仓位。不曾想来年商船返航算清货款时却出了大纰漏,那艘商船的白人船长是个贪得无厌的赌棍酒鬼,他在赌桌上欠下巨债,不敢动大行商的东西,便将主意打到那些零散的中国小商人身上,红口白牙诬蔑茶商运上船的都是陈茶霉茶,险些害他失了信誉,这会倒有脸找他要钱。霎时间,一艘商船上万两白银的茶款,一下全成了泡影。这还不算,那美国佬还叫嚣着不能白跑这趟,要中国茶商赔偿损失。这一亏,亏了好几个福建茶商,苏大太太家在其中亏得最惨,她祖父几乎将全副身家都押了进去,顿时血本无归。

平头百姓没做过大买卖,哪晓得要命的还在后头:照着当时的规矩,商人要给海关总署缴交重税。海关总署可不管你卖不卖得出货物,有没有被人坑,东西上船靠岸,一进一出,税银一两都不能少。若赔不起税款欠银,人就得抓起来抄家问罪,衙门里先赏板子,人要打不死,便往大牢里一丢,擎等着抄家封号,流放伊犁磋磨死。伊犁这个地名,曾令广东福建商人个个谈虎变色,人人传说那道路险阻,气候恶劣,更兼野兽出没,强人遍地,循规蹈矩的闽粤商人一过去,哪还有什么活路?从嘉庆年间以往,凭你原本多大的行商,多大的体面,一旦走上流放这条路,能捞得个好死就算祖上积德。

苏大太太的祖父惊惧交替,一病不起,父亲倾家荡产,到处举债,却仍凑不够赔银,一家老小愁颜相对,就差齐齐解裤腰带上吊。

没成想天无绝人之路,事情到后来竟然有了转机,这转机不是人为,却是天意。那一年,洋鬼子入京烧杀抢掠,黄埔港英吉利炮船来去自如,江山板荡之际,许多事再无法循着旧例。当时粤海关一分为二,洋人管洋关,华人管土关。洋人入了粤海关总署,反倒没清廷原来派遣的满洲官员那般敲骨吸髓,涸泽而渔。他们虽也贪,却贪得不那么难看,凡事还能讲些章程。与此同时,粤地几大行商之间原本明争暗斗,可一遇上国难当头,不管情不情愿,外头表现出来都要放下那点私人恩怨,彼此间多了点同仇敌忾。洋商气焰太甚,华商正想辙要灭灭洋人的威风,正好福建小茶商的事爆出来,商会便以此为由头,联合多家商行找那个白人船长的晦气。不仅如此,商会还主持公道,将茶商们的欠款分摊开来,由大行商出面,一纸诉讼将那位白人船长告到粤海关衙门,确认其敲诈蒙骗后,又将追款书直写美利坚总统阁下收,递送美利坚驻华领事馆,最终迫使那个美国船长被遣回国,所谓赔偿不了了之,着实为大伙出了口鸟气。

这桩往事当年曾轰动一时,大太太家借此逃过一劫,绝处逢生,此后十来年虽世道不宁,可他们家偏偏能逆水行舟,顺顺当当。到苏大太太出生那一年,她祖父请人给她起四柱算大运,结果是富贵亨通,携带家运的好命,恰逢那一年家里新开多间铺子,正好应在这个新生女身上,全家人个个喜逐颜开。苏大太太从小长在糖罐里,全家人都当她福星,心甘情愿宠她爱她,连根绣花针都舍不得她捻。长到十六七岁时更是花容月貌,偶然间出个门看大戏,便被西关大行商苏家的大少爷一眼相中,不嫌门第,执意将她娶入门。

苏大太太名声在外,好相貌、好福气,又有好脾性,好运道,人人都对她又是赞叹又是艳羡,简直过不好都不行。可实际上呢?逝若没有“美人早逝”这四个字垫底,谁又会真舍得在她身上浪费口舌?苏锦瑞有时甚至会大逆不道地想,若自己的母亲没死得那么及时,而是跟二姨太,跟每个西关大屋里的太太们一道生活在这老宅子里,每日踩着狭隘的楼梯上下,心下算着帐,面上挂着笑,如她那样的女人又能撑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