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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曾相忆(7)

二姨太太这时忍不住呛声了:“表姨妈的意思我们可担不起,难不成我们苏家还没分例给大小姐做衣裳?”

表姨妈掩面就哭道:“姨太太这话可是屈死我了。我出来那阵,我家老爷就说苏家规矩大,我好心怕要被人嫌多事,果然被我家老爷说中了,我可不就是多事么?我一辈子最是恪守本分的,何苦来多事这一回?可人活着要摸良心啊,难道让我看着她过得不好也不出声?那我怎么有脸去见我死去的妹妹哇……”

她说得堂皇冠冕,抹泪抹得情真意切,几句话功夫,已经将表妹升格为“妹妹”,将苏锦瑞那点小委屈升格为与良心休戚相关的大事。苏家女眷个个咬碎银牙,也只能先将二姨太拉下,个个强笑着夸锦瑞好福气,有个好疼她的表姨妈。

于是在苏家大宴宾客的那日,许多人都目睹了邵太太指挥一帮人将一大堆细碎物件搬入大小姐的闺房,闹的动静着实不小。苏老太爷似笑非笑,瞥了眼尴尬得没地缝钻的大儿子道:“没娘的孩子,当爹的再不尽心,可不就是要靠她表姨妈撑场?”

苏大老爷涨红脸道:“邵太太管得也太宽了,我明日便给她将东西退了……”

“她敢送来,你为什么不敢收?再说又不是给你的,是给我们家大小姐的。”苏老太爷若无其事地吩咐,“你不仅要收,还要回赠一份厚礼,吹锣打鼓送到邵公馆,告诉全省城,咱们家大小姐可有位多么急公好义的表姨妈。”

苏大老爷第二天果然回赠一份大大的厚礼,将邵家上下一个不漏全算上,花费银钱比之表姨妈替苏锦瑞置办那些小打小闹的东西多了数倍。邵买办看到礼物后,真的暴跳起来,大骂太太多事,表姨妈也暗暗懊悔,她原本是看不惯苏家人,这才借着二姨太克扣苏锦瑞的事作伐,故意去给人家添堵,岂料被苏老太爷反将一军,替她将事情做大,苏锦瑞从今往后,真成了她推卸不去的责任,谁叫人人都知道她是苏大小姐亲亲的表姨妈呢?

从这件事中真正获益的唯有苏锦瑞一人。

苏老太爷开了金口,姨太太只是姨太太,别因房头里没了主母便乱了规矩。这句话将二姨太一夕被打回原形,她只好又做那个委委屈屈,忍辱负重的姨太太。在祖父亲自关照下,苏锦瑞这才从一众孙儿孙女中越众而出,成为真正的金贵大小姐。但她再金贵,她的童年也是孤独的。同胞妹妹苏锦香跟她不是一个妈生的,从小便互相看不上眼。二房三房的叔婶自有分居苏家大屋另一头,与他们并不走同一条木楼梯,堂兄妹们与苏锦香亦无多来往。

在这样漫长的成长岁月中,好在有一个邵鸿恺,初初是代表表姨妈的关爱,后来便代表他自己,成为她仅有的玩伴。

人人都说邵鸿恺是她母亲为她订下的未婚夫,表姨妈待她也确实与众不同,苏锦瑞从未怀疑过这一点,可二姨太出其不意顶替了她的名,将苏锦香推了出去,这一下好比敲了她一闷棍,将她从懵懂的状态中敲醒。

二姨太到底对她说了一句实在话,她说,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你一个女学生躲在闺房里想当然,它就理所当然了。

这话若对别的千金小姐说,大抵唯有哭闹与苦闷两种下场。

可她对上的是苏锦瑞,苏锦瑞眉眼长得像亲娘,轮廓长得像亲爹,可这两人身上或多或少的痴性,她却一点没继承。

她顶着一张娇娇大小姐的皮相无师自通,一半学苏老太爷,一半模仿表姨妈,她还年轻,两头都学得不到家,然而质地上的精明算计却跑不了。她在被禁足的那一天一夜里不哭不闹,而是想了很多,越想越透,越想越心凉,想到最后,忍不住涌上一阵凄惶。她终于意识到,整件事明面上看起来是二姨太在捣鬼,可实质上二姨太能有多大能耐?二姨太所做的,不过因势利导,但她因循的是什么势,导向什么利?

归根结底,这事看的是邵表姨妈和邵鸿恺的态度。

眼下苏锦香已经去了陈公馆,表姨妈定然是晓得冒名顶替的事,可她却静悄悄一点表示也无,连安慰的电话都不打来一个,这算怎么回事?还有邵鸿恺,他到底回了省城没有,若他没回来,二姨太何必急吼吼把苏锦香送出去?若他回来了,怎会任由这样荒唐的事发生,以他的聪明,到底看出来苏锦香的意图没?苏锦瑞急得想哭,却觉得哭也没用。她后知后觉地记起,表姨妈尽管口口声声最疼自己,邵鸿恺尽管跟她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可他们谁也没确确实实地讲过一句,等她长大后,邵家要订的媳妇就非她莫属。

她原本深信不疑的未来,霎时间飘摇不定。

这是民国十二年入冬,苏大小姐刚满十七岁,与她同一座城市的另一边,一场影响中国政局的重大叛乱正在悄然酝酿。整个世界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然悄悄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卷入其中的人们,如青萍之末,寻着乱世偏安的可能,无论他们是否出于本心意愿,都在努力顺应形式做出相应的改变,而这些改变,终将反过来,搅乱了苏锦瑞的一生。

☆、叶棠

三 叶棠

叶棠一踏上岭南的地界,便感觉到浑身不舒服。

他到达的时间是冬季,岭南的冬季是树木依旧苍翠,花草依旧繁茂的。这个地方家家户户不备炭盆,不设棉帘,东山一栋栋红砖洋楼里的壁炉都是摆设,西关一幢幢大屋里更不会配置地龙。除了阔太太娇小姐手里或者会抱个黄铜手炉,这个地方没有任何他在北方常见的取暖设备。这里的人们对寒冷的态度是听之任之,得过且过的,带着随意和各安天命,仿佛跟寒冷已然彼此有了默契,知道对方呆的时间不长,不值得严阵以待,只需对付过去就完了;就连这地方的《通志》都写得潇洒:岭以南无雪,霜亦不常见。

可不知为何,叶棠初次抵达广东的这年,冬季却格外寒冷。天动辄下雨,阴雨连绵,冷意一层一层重叠着,湿润又阴寒。那些湿润与阴寒相伴而至,抵挡了一样抵挡不了另一样。即便有为数不多的几天,日光明媚到几乎怀疑像阳春三月,可那寒气仍然如影随形,伴随着潮气,如同将人裹入一张湿漉漉的渔网,从头发丝,从骨头缝,嗖嗖钻进体内,等到人察觉冷时,已经寒气入了五脏六腑,摆脱不得。

寒冷到了极致,旧历十一月底某个傍晚开始,天空洋洋洒洒淅淅沥沥的冷雨中竟然夹杂了小雪粒,冷意直钻骨髓。

地上到处是肮脏的泥泞,湿漉漉又黏糊糊,像是大街小巷在趁机排泄出经年的污垢。狭隘窄长的石板小巷深处,据说已有好几个老人熬不过这突如其来的严寒而撒手尘寰,人们翻箱倒柜,将能穿的都穿上,一个个于臃肿的衣裳外露出蜡黄瘦削的脸。连绵冬雨中,干燥的柴火突然间成为抢手货,一捆柴价格几乎要抵上猪肉价,炭更不要说,一篓一篓装好,拿红色方形纸贴上头,讨个吉利,也露着矜持,它们摞成一堆就是不减价,只等愿者上钩。

一到傍晚,小巷里家家开了门,都将小炭炉搬到门槛前屋檐下生火,霎时间浓烟滚滚,烟雾弥漫,穿行其中,一股热烘烘潮乎乎的柴火气扑面而来,夹杂着烧饭炒菜的香气,呛了叶棠好几回。

“这天冻得怪。”巷口的算命先生暗自嘀咕,自光绪年间以来,省城可从未有过这般的怪象。天降异象昭示世间突变,或有兵祸,或有洪涝,算命先生摸出铜钱算了一卦,竟然是兵临城下,半城火光的大灾。

老头吓得瑟瑟发抖,他自来算得并不准,算失物寻人从未能给出确切的所在,通通以寻物在南,寻人在北一流含糊其辞混过去。倘若不幸遇上失物在北边寻着,游子自南边一带返家,主顾们不答应了,他那便要搬出积善有德,上天恩慈一类的玄之又玄的话语来搪塞人家,一来二去,人送外号“南北寻”。

时日一长,左邻右舍都晓得他算得马马虎虎,只是小老百姓过日子,所谓大事左右不过婚丧嫁娶,开市迁居,算个吉日“南北寻”还是可以的,平日里靠算这些,间或划个流年利弊,“南北寻”倒也得以勉强过活。

可这回“南北寻”却用几枚铜钱掷出个祝融兵祸的卦象,吓得他心头猛跳,哆嗦给祖师爷上了香凝神再掷一卦,竟然跟之前掷的一模一样。“南北寻”不敢再算,丢下铜钱跑出门,一句“天要降灾啦”没喊完,便被隔壁卖蟾蜍的伙计当头泼了一大盆冒着热气洗过内脏的腥臭血水,脏水滴滴答答顺着他那顶油腻腻的毡帽滴落,溅湿了半身棉袄,引逗得四下路过的买菜的等着伙计宰好田鸡回家煲粥的主妇们登时哈哈大笑,有调皮捣蛋的小崽子故意问一句:“算命佬,你今次都算得几准啵。”

“可不就是降灾,都降到他自己头上咯。”

周围人个个笑得欢,算命先生一抹脸,透过笑嘻嘻看热闹的人头,看到唯有叶棠面无表情,他不知为何像找到共鸣似的,冲着叶棠呐呐地说:“我讲的是真的,天要降灾,降大灾哇!”

可惜叶棠的粤语听得半懂不懂,又只顾想事,碍于礼貌,他朝算命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