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落念(79)

还没等我开口，老爷子就说：“我们到花田那边等她吧。”

于是我扶着老爷子来到花田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让他坐下休息，自己也在一边坐下。老实说，我真的没想到老爷子会说要留下来等姑姑，我一直以为他在逃避，人的心理都是矛盾的，想见又不想见，当两者谁也没有占上风的时候，就会选择逃避。我家老爷子是勇敢的，他并没有逃避，而是选择面对。也许是对姑姑的思念和疼爱让他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但是我知道，在说出这个决定之前他做了多大的心理斗争。

凉凉的风吹来，拂乱了老爷子花白的头发，他没有理会，两眼一直望着远方，似乎在眺望，似乎在等待。

我也望着那片花田出神，忽然隐约感觉到后面有脚步声靠近，我猛地一回头，来人果然是姑姑。她似乎没有想到我这么快就发现她了，微微吃了一惊。这时老爷子也转过脸来，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三人僵持一会儿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老爷子开口，他对姑姑说：“你回来了啊。”这一句话说得平静，却代表了最汹涌的感情。

姑姑没想到老爷子会先开口和她说话，微微愣了一下，才说：“是啊。您怎么来了？”然后对我说，“林星，快把爷爷扶到屋里去，外面冷。”

我点点头，自己先站了起来，然后再把老爷子扶了起来，跟在姑姑后面缓慢地朝屋子走去。

进了屋确实暖和许多，我和老爷子在沙发上坐下，姑姑泡了热茶出来，也坐在我们对面。三个人又以一种相对静止的状态等待彼此开口。

“爸，您怎么来了？”姑姑问。

“我来看我女儿不行吗？”老爷子一边喝着茶一边回答。

我见老爷子态度有点僵硬，就忙说：“姑姑，爷爷是来叫您和我们一起回家的。”

听了我的话，姑姑好一会儿都没有反应，沉默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却是最难熬的，就连老爷子也忍不住偷偷抬起眼睛看了姑姑一眼。

“爸，您不怪我吗？”姑姑变得小心翼翼，好像是怕自己只是做了一场美梦，太过用力，梦就会破碎。

老爷子轻叹一口气：“怪？当然怪你。开始的时候我怪你为什么丢下家人投河殉情，但后来，我怪你为什么明明还活着却不回家，不想让我知道。你爸爸我老了，亲人一个一个相继地离开了我，我也明白过去的一切都让它过去好了，只要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在一起，我就满足了。”

姑姑的眼睛里已经明显有些泪光：“那，您的意思，就是，原谅我了吗？”如果这是梦，那也太真实了吧；如果这是真实，那也太虚幻了吧。这场景，大概是姑姑几十年来一直想要遇到的吧。

老爷子慢慢地点了点头。

这一个动作仿佛是魔法般，每一次点头，都让姑姑的眼睛里落下一滴眼泪。姑姑站起来，走到老爷子面前跪了下来：“爸，是我对不起您。三十年了，我不是没有想过要回家，可是我不敢，我怕您见了我就赶我走，我怕您生气，怕您一次又一次地对我失望。我对不起您，对不起大家。”

老爷子扶着姑姑，眼角落下一滴泪水：“你最知道我的性格了，只要你能认错，我有什么不能原谅你的呢？你这孩子，为什么那么傻呢？这么多年，一个人在外面受了这么多苦值得吗？”

姑姑抬起头来：“当初，我不知不觉跳下河里，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道。后来我命大，被河边的一户人家救了。那时哪有什么电话可以让人联系的，所以我就在他们家住下了。我不敢回家，也不想回家。后来，我的身子好了，我心想不能再打扰那户人家，决定干脆回家接受您的惩罚。但是当我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我看到您在花园里，不知道为什么您很生气的样子，脚下重重地踩了一下落在地上的鲜花，因此我没敢上前去，只是呆呆地站在家门口。那时的情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什么是有家不能归，我才正真明白。但是，后来，我更加明白的是，那个家，是我自己不敢回去。”姑姑用手小心地擦掉眼角的泪光。

“后来你就去找你二哥了？”老爷子问。

姑姑摇摇头：“我站在门口的时候正好遇见二哥回来，他本来死拖活拖都要把我拖进家里去跟您赔罪。但是我怎么都不同意，后来二哥见我如此坚决也没有再强迫我。可是如果不回家，我又能去哪里呢？后来我想到了师傅，二哥就送我到师傅那里，师傅便把荒废在郊外的一块地给我打理。当时那里很荒凉，几乎没有什么人烟，也不怕被您发现。我就在那里住下了。周围很多人说，那里闹鬼，但是我反而平静，越平静就越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之后，我就在那里种下了百合花。期间二哥经常来看我，经常不断地资助我，开始种花的时候很艰难，没有人手，就靠我一个人要打理这么一大片的百合花田，二哥想找人来帮我，我却坚决不同意，他无奈之下，只好亲自来帮我种花，最后，他还出钱盖了这栋房子给我，而这座房子是我亲手设计的。慢慢地，花田里的花都开了，而且一年四季都在盛开，我的生活也渐渐进入正轨。但是您不知道，每当我看着那些花的时候，我就想起家人，想起爸爸、妈妈、大哥还有二哥，我经常偷偷地跑到家门口，希望能看一眼家人的身影。三十年来，我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