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用刀(10)
段翊霜却摇头:“我活得很好。”
从前很好,现在也很好,对于他而言,人还活着,就足够好。
纵然自己身中奇毒,很可能至多只有两年可活。
但在段翊霜的心里,他依旧觉得自己已足够幸运,比天底下太多无能为力的人更好。
至少他坦坦荡荡,他问心无愧,他行走在这浩渺的江湖里,从未做过一件会让自己遗憾、后悔的事情。
一个人的心要如何无瑕?
——问心无愧,即是无瑕。
雨不眠不歇落了两日,从大漠飘摇行去璧州,尚需路过一座偏城。
段翊霜不爱饮酒,却喝得有些醉。
他仍与前些时日一般坐在船头,只是如今他的身旁,又多了一道人影。
薛兰令执了酒盅,慢饮几口,靠在青木案旁,似有些昏昏欲睡。
段翊霜很少说话。
他是个惜字如金的人,全江湖谁都知道。
要让他主动说话,哪怕只有一两句,也是件很难的事情。
除非是段翊霜的朋友,是他认为可以交谈之人。
否则要撬开“无瑕剑”的嘴,就像去天山上刻字一样难,更是麻烦。
他们沉默地坐在船上,风吹雨淋,偏偏又觉得这雨和风,都是那般难得一见的温柔。
段翊霜却忽而开口问:“你说你被囚禁在禁地七年,可为何初见时,未见你半分狼狈形容,衣上甚至连灰尘也没有?”
他如此主动,叫认识他的人看来,都会觉得震撼。
然而薛兰令只闻声轻抬眼帘,懒懒道:“我不过是被囚禁,名义上依旧是飞花宗的宗主,只要我想,这等小事,自会有人满足。”
“他们虽囚禁了你整整七年,但对你还是留了情面。”
“我亦给他们留足了情面,”薛兰令道,“他们既然不听我的劝,毒杀了武林盟的盟主,那后果如何,应当自己都有预料。我和他们道不同,想要的也不一样,人说生死,那死得有价值,才更值得一些。”
“他们都是飞花宗的人,你更是飞花宗的宗主。”
“这个身份对于有野心的人来讲,或许再合适不过,可我是个没有野心的人。”
薛兰令的声音在风里有些柔,像刻意牵扯着春意的温热,抹上烟雨落下时最轻柔的力度。
他和段翊霜肩并着肩靠着。
离得越近,好像连彼此的心跳都可以慢慢同步。
船悄然靠了岸。
薛兰令忽然侧过身,发上的金羽流苏扫在段翊霜的颈侧。
他们无声对视。
直至岸边的吆喝声和着雨遥遥传来,车马混在一处,轱辘声响彻了,城中欢声渐亮。
薛兰令轻笑:“段大侠是觉得,我这么心狠,极不适合做个行侠仗义的好人吗?”
他问得这般坦诚,似乎什么猜忌都要在这句话里瓦解。
段翊霜动也未动。
不觉得这距离近得有些危险,也不认为这距离显得何等暧昧。
段翊霜只认真地回答:“是不应该做个好人。”
薛兰令便笑出声来,酒盅在桌上敲出一声脆响。
他说:“可我一定会做个好人。”
他一语说罢,站起身,向段翊霜伸出了手。
岸边的风更急,吹得他镶了金线的袖摆像是一片藏了骄阳的乌云。
任何人都不会拒绝看不出恶意的好心。
段翊霜也不认为自己应该拒绝。
他的手很冷,可当他握住段翊霜的手时,似乎温暖了一瞬。
段翊霜随之站起。
船尾已有人踩了上来,探头看了一眼,扬声问:“二位可要住店?我们广引城近日有画舫灯会,一年一度,热闹得很,四处来的游客不少,最适合在此游玩,二位可莫要错过了——”
画舫名叫绿水画舫,在广引城中很是有名。
无论是读书人,还是江湖人,皆在这画舫上听过曲儿,赏过舞,饮酒作乐醉过一场,也梦过一回。
与天争命的时候走得太急,段翊霜从未好好看过这等盛景。
河灯游得像是漫天繁星,画舫停靠中央,张灯结彩连了一片又一片,段翊霜就站在画舫的栏杆前,仰首看天边转瞬即逝的焰火,偶尔饮一两杯酒。
他已不再那么急着去争什么命。
若说他对薛兰令的话语深信不疑,那绝无可能。
可他也真的因为那番话开始觉得疲惫。
说生死有命,段翊霜不想信命,也不想认命,但要在无数次的失望中求得一个希望,实在困难得很。
他宁肯任性这最后一回,也不想兜兜转转地大梦一场,又落个失望。
段翊霜想得不无道理,他想通了,喝酒就喝得很急。
一两杯饮尽了,薛兰令就递过来一坛酒。
画舫的烛光温热又明亮,洒在薛兰令的青丝金羽上,将人衬得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