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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经病不会好转(14)

借着憧憧人身的掩盖,我不动声色地,把自己整个人挪去了走廊中央一小块较空的地方,挨着墙,正对他们两个。这样江医生应该,也许,有很大可能在抬眼时看到我,或者路过我跟我讲句话。

一句话都行。

大概真的很不快吧,蓝大衣都没让江医生同她一道走去商场一楼,在这就和他分道扬镳了。她提着暗红的手提袋朝出口走,两条小腿被长靴裹得细溜溜的,走得也很快,在态势上宣泄着拗气和沮丧。

江医生当即收起留给她背影的那片目光,也提步朝出口走。

紧接着,如我所料,他看见了生长在墙根的我,像猎人瞥见了一只蘑菇,幸好我这只蘑菇的个头还算高,不至于被淹没在茫茫人海灌木丛。

与他四目相对,我尽力在眼底摆上惊讶的意思,仿佛不曾料到会“散场时节又逢君”那样:“江医生,你还没走呐?”

“嗯,”他停在我前面,不近不远,目测70cm,问我:“在等你朋友?”

“对,”我看向走廊尽头卫生间的方向,旋即就回过眼看他:“康乔去厕所了,我在这等她出来,”我贴着墙,将双手背到身后,怕相抵的指尖会泄露出我的不自在,一边故意拉长话茬:“她也没说大的小的,等了好一会了。”

其实我才等了两分钟,而且康乔也说过自己是尿崩。

“散场后厕所人是会比较多。”他总能给任何事都贴上让人耐心温和的理由。

“也是……”我应着,又装作好奇,扫视左右:“那个和你一块儿的美女呢?”

“她先走了。”

“她是你……前妻?”我在称呼上迟疑着揣测,又匆忙套上解释:“我看你们关系似乎挺不错,你又说她不是你女朋友……”

江医生接着我的话:“其实也差不多了。”

“啊?”那种心慌的空白感又出现了。

“确切说,她是相亲对象之一,”江医生终于给了蓝大衣一个详具的定位:“父母介绍的,见过三次面,今天是第三次。”

“之一……你相亲过很多次?”我从贴墙改成直立,像是为了离他更近,看他更清。

“对,长辈很着急。”他的口吻可以用无奈来定义。

“你以后会跟某个相亲对象在一起吗?”

“或许吧。”江医生回答得模棱两可。但他内稔平淡的面色,还是在告知我,“或许吧”所代表的天平,还是在倾向着感情生活的随意和消极。

此刻,我眼前的江医生顿时生成为一张A4白纸,密密麻麻的黑色宋体字油印出他的个人信息,不加隐瞒——

三十二的虚龄,离过婚,孩子跟随前妻,暂且无后,婚姻挫折的影响,目前的他对男女之事平静兼规避。但父母终日在埋怨和催促,只能和各色女人相亲,还要陪同其中一名来看并不喜爱的动画电影,心境早已秉节持重、老成练达,却总在勉强自己童心未泯。

我望着他,心思太急切,已来不及让脱口即出的话再卡回喉咙去了:“你就没想过要自己找一个吗?”

这句话如果出现在短信里,急切程度足以打上十只问号。

就在此刻,有个陌生男人,忽然从我和江医生对面而立的,这个空隙间穿了过去,挡住了我去窥探到江医生第一秒的神情。

这位仁兄可能是无意,也有可能是个素质略欠的FFF团骨干VIP,以为我和江医生是一对儿,一面高调路过,一面在心里在叫嚣着感叹号当后缀的“烧”。

但很快,我又感激起他来了。因为江医生在他路过后,体贴地朝着我走近了两步,近到什么程度呢?好吧,实际也没多近,不过肯定不可能再插足进来一个叫姚明的第三人了。

这个距离,我不能再于平视的视野中,找到江医生的脸了,只能仰起头看他。

江医生没有给我答复,只是敛目看着我,很平静。刚刚那些在我心里疯长乱窜的,名为“无畏”的植被遽然历经暴晒,就在这个注视里,秒!蔫!了!——我放低姿态,挠着发迹,胡乱找借口:“其实没别的意思,我就是随口问问,也没有特别指谁,就只是特别特别希望你能有一个好归宿,最好那个人也是你自愿的,喜欢的。您真的是很好的人,应该值得很好的归宿……”

当然,那个归宿是我的话最好不过啦。我在心里夹着尾巴灰溜溜补充。

须臾的静默,江医生举目看向别的地方,问:“你想喝奶茶么?”

我:“……啊?”

“你朋友出来了。”他提醒。

我顺着他示意的看过去,康乔果然出来了。她连甩着双手的水珠子,停在半路,像条刚从湖底爬出来的落水犬,茫然地盯着我们,脸上布满“到底要不要上前去打扰”的迟疑。

##

“康乔,我第一次发现你长得这么碍眼。”我和康乔站在同一级电梯台阶上,一人抱着一杯奶茶,呼噜呼噜吸。

康乔埋头专心致志地戳着杯底一颗珍珠:“我怎么了?!你一只眼瞎了?选择性忽略我举步不前的锉样?”

“你没出现,他单独请我喝奶茶的话,我就是他捧在手心的小小优乐美了。你一出现,他就是在给俩熊孩子一人塞一颗大白兔糖,滚边玩去。”

“哦,优乐美,你知道自己刚跟江医生面对面讲话的什么样儿吗?”

“什么样?”

“每个毛孔都在叫嚷着我好喜欢你噢,”她前一句的嗲柔一瞬间换成腻乏:“别提江医生了,我看着都寒颤。”

“滚你个蛋。”

“干嘛!你自己不乘胜追击还凶我?他要走了,你就不能说一起回去吧,”她举例子:“或者,江医生能顺路送送我吗,这样的,我肯定自动退避三舍免当灯泡。”

“他要去医院值夜班的!”我掐着奶茶杯,像把纠结的思绪都绞在上头:“我家和省人医根本就是反向,我也不能耽误人家上班啊。”

跟最后一颗珍珠结束战斗,康乔嚼着它把空奶茶杯捅进金属垃圾桶宣布胜利:“他吃过晚饭了吗?”

“没有啊。”我答道。

下了电梯,身后浮现出一大片安全的白瓷砖地,康乔背过身,倒走着看我:“那很好啊,机会来了,快一点,打包带着晚餐去医院看他。”

“这样也可以?”我急了:“我根本来不及回去烧饭啊。”

“直接在新街口买啊,这里好吃的不要太多。”

“可是我送过去的时候,他说不定都吃过晚饭了,有点多此一举。”我仔细联想着一切不合理。

“他吃不吃是一回事,你送不送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康乔催促:“所以更要快点啊,我开车送你去。磨磨蹭蹭的,怎么钓凯子啊。”

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像要征战沙场策马扬鞭:“那快点,下楼了!我们去新百下面看看,那边小吃店多,”扯着康乔往下走的我,又倏然顿住,回头看这层的沃尔玛超市:“不行不行,我得去买个好看点质量好点的饭盒,别弄个店面的一次性包装的,江医生肯定觉得不干净。”

“好好。”

“也别买塑料的!”

“……行,反正是你买。”

我去打包的那家餐厅服务员很好,特别替我细致地烫洗了崭新的保温饭盒。

考虑到江医生可能在办公室不大方便,也不能吃太久,我摒弃了需要耐力挑刺的鱼肉,影响吃相雅观的骨头,最后,两道荤素小炒搭配,一蛊鲜山菌羹汤作陪,都是养身的家常菜。

拧好盒盖,从-1楼出来,康乔已经把车开到了门口,她比我还急,人还没到,就先替我把副驾驶座的门开了……

十分钟后,我在康乔的连续拍肩鼓励下,深吸一口气,一手提着饭盒柄,一手托好下底,朝着目的地进发。

天色已大黑,省人医的大楼灯火通明,被白炽灯点亮的窗口像一只只正大光明的巡查眼,看护着自己的堡垒。

深吸一口气,我踏进电梯,按红了18F的那个圈儿。

这世上恐怕很难有人来趟医院还如我这般高兴。

出电梯,神经内科的标识近在咫尺,感应玻璃门自动向两边洞开,仿佛在迎接我的到来。我像揣着一个天价宝箱一般,抱紧饭盒,穿梭走廊,有饭后散步的老太太自我身侧慢悠悠擦肩。这正是晚餐的时刻,服务台的护士们大多去吃饭了,刚巧没有人在。

天时地利,就差个人和。

从康乔的车子上来后,我就唯恐慢一步地进发着,但在抵达办公室门的前一刻,我反而忽然松缓了调子。知道的人才会明晰,越是想见到的人,敲门的声音才会越温柔。

办公室门大敞着,有白色的光线透出来。

我卡在墙边,小心地探头过去看了看,旋即就缩回脑门,扶门帘,啊啊啊啊啊啊江医生果然在自己的办公桌后!!!白大褂!!低着头!!!还在办公!!!

心脏成了回光返照的病人,快要跳成衰亡的迹象。我火速拍了两下心门口,垂低握着饭盒的手,再一次探出脑袋,只不过这一次放出去的更多了,额头,眼睛,鼻子,嘴巴,下巴,我的一整张脸。至少得让里面人辨认出门口那个蹑手蹑脚的家伙是谁吧。

“江医生。”我轻轻喊他,比气息稍高一度,在空灵的走廊和办公室间还算明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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