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文帝,他和儿子的心越来越近了。这些日子,他才真正像一个父亲了,甚至都不像皇帝了。
他在改变自己,尽最大可能的改变自己。
但是,人生并不是改变就行了——许多事情,改变也来不及了。
就如那两只死掉的波斯猫,再怎么变,它们都活不回来了。
休假结束后的第一日上朝。
弘文帝处理了积压的事情回到慈宁宫时,宏儿还没回来。他正和李冲等人在上课。
他进去的时候,发现芳菲不在屋里。
他心里一沉,急忙问:“太后呢?”
宫女们回答:“回陛下,太后出去了。张孃孃等陪着她。”
弘文帝急忙追出去。
远远地,他停下脚步,竟然不敢再往前一步。
那是父皇的陵墓——芳菲,她长久地默立在父皇的陵墓之前,谁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不敢过去。
那是一道无形的屏障,一道尖锐的利器,自己根本没法靠近。
许久,她才转身,慢慢地走下来。
这一日,她穿的已经不再是太后的袍子,也不是道姑的袍子,而是非常简洁的普通妇人的衫子。这令她多了几分生机。
只有走路的时候,才能看出她尚未彻底复原,因为步履还是很缓慢很沉重的。
弘文帝慢慢地过去,脚步如灌满了铅块一般。距离父皇的陵墓一丈之遥,竟然再也没有勇气靠近,只是怔怔地站着。
心里接受着冰与火的煎熬——刚刚过去的一个月,如一场梦,一场短暂而甜蜜的梦。自己曾经那么坚定地答应宏儿,永远不离开他和太后了——原来,君无戏言也是假的。就算是皇帝,也有办不到的时候。
因为,中间隔着的那两个人:父皇!李奕。
这两个人,就如天河,将自己和芳菲,将自己和初恋,将自己和宏儿的母亲,隔绝成两个完全不能交集的世界,
他等在侧面的山道,她几乎和他擦身而过。
“芳菲!
“你为什么要杀李奕?”
那声音,仿佛是随风吹来的。在他的耳边,飘忽而冷淡。
因为那把檀香扇?因为“太后形不正”?这些曾经那么冠冕堂皇的理由,现在,竟然说不出口了。芳菲,他在父皇面前质问自己!她在父皇的陵墓之前,当着父皇的灵魂拷问自己。那些看不见的隐私,别人看不到——父皇在天上,是完全能看到的。
弘文帝口干舌燥,无法言说。
她笑起来,声音那么清脆,就如昔日神殿的少女,纯洁,质朴,“今日,当着先帝的在天之灵,我发誓,我跟李奕一清二白;陛下,你呢?你难道真的从来不曾动过一星半点彻底除掉我的心思?”
除掉冯太后!
有没有这样想过呢?
弘文帝的身子微微发抖。
“其实,李奕刚死的那个时候,我真的对你恨之入骨,尤其是睿亲王的加封……弘,那时,我竟然想杀你!”
弘!
她叫自己弘!
仿佛是太子府的少女,那么娇嗔的声音。
他全身颤抖!
“那时,我竟然真的想杀你!这一辈子,我从不相信,我竟然会有想杀你的一天!人哪,谁能知道会变成这样呢?!我们之间,竟然也会变成这样。这世界上,到底有什么是会一辈子永远也不改变的呢?难怪先帝临终前,会那样提醒我。以前,我始终是不相信的。我不相信,某一天,我连弘都想动手……”
正文 3736.第3736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5K)
只是没有!
幸好没有!
她如释重负!
他泪如雨下。
多少年了,两人几曾如此的开诚布公?
她仔细凝视着他,他也凝视着她。
把心里最深挚的秘密,最不可告人的隐私,都如此袒露?
只是,事到临头,最终,还是没有谁能下得去手。
爱么?
没有爱过么?
有一瞬间,他想伸出手,紧紧地拥抱她。可是,他不敢,在父皇的陵墓前,他根本不敢。
有很多很多的话要告诉她,一定要讲给她听。可是,他说不出来。完全说不出来。
沉默,四周那么沉默。
只有冷冷的风。
然后,开始飘起小雨,仔细地看,是细细的雨夹雪,不久,这北武当便会风雪大作,千里皑皑,将整个世界覆盖。
他无法克制,他冲上去,距离她,只有半步之遥。
几乎呼吸的热气,都能吹拂在她的脸上。
她那么年轻——她不曾改变;她就是芳菲!
她也看着他!
仿佛他也不曾改变——弘!
弘!
就连他的眼神也是纯洁的,是太子府时候,那么纯洁而清秀的少年,在绝望的中毒人生里,拼命地挣扎。
如果,一切能够重新来过,那该多好?
如果,时间可以倒转,那该多好?
但是,这世界上从未有过任何的后悔药。
神灵并不许人们后悔——每个人做错了,都会付出相应的代价。时间,金钱,血汗,泪水……都是他们必须付出的代价。
没有任何人能够逃脱。
弘文帝的声音微微地颤抖:“芳菲……芳菲……对不起!”
她有点恍惚,什么叫对不起呢!
干嘛要这样说呢?
“芳菲……我……我做错了很多事情,我不想这样继续下去了……”
他想大声地呐喊,对着父皇的陵墓狂喊。但是,他喊不出来。
她的神情那么萧瑟:“皇上,你把宏儿带回平城吧。我也想离开了。也许,我的要求不那么合理,可是,我没有办法,你有皇宫,而我,再也没有退路了……求你看在过去的情份上,答应我最后这个要求。”
弘文帝的心和身子一起颤抖。
她没有等他的答案,慢慢地,转身就走了。
弘文帝站在原地,风吹来,他的神情彻底憔悴下去。遥遥地,父皇的陵墓就在前面。四周松柏常青,只是灵魂呢?
灵魂是否也像这松柏,有那么长久的生命力?
他终于敢于走近了,对着父皇的陵墓:
为什么当她爱我的时候,你可以那么轻易地就夺走她?
为什么当她爱你的时候,我用尽了一切办法,也根本无法再挽回她的心?
纵然是看在宏儿的份上也不可以么?
父皇,纵然是看在宏儿的份上——您难道也不会成全儿子么?
他久久地跪在地上。
眼前模模糊糊的,又出现那个银灰色头发的长者,那么孤独地行走于天地之间,仿佛洞悉人生百度,人情冷暖。
地上的冰冷,带来感觉的滚烫——父皇,他这样爱自己!
就如自己此时如此地挚爱宏儿?
许久,弘文帝才起身,双腿都冻得有点麻木了。
东风起,厚厚的大雪,很快就要彻底覆盖这片白茫茫的天地了。
直到他的身影一点也看不见了,一个人才慢慢地从陵墓之后抬起头来。那是一颗巨大的古松,将这片陵墓彻底遮蔽。他抬起头,看一眼苍翠的松针,又看往山下走去的人。
那个身影越走越小,越走越小。
本来,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是如此地恨他——痛恨他!
痛恨儿子,痛恨带给自己的那些不名誉——任何男人,都没法忍受的那些。
但是,此时此刻,怨恨竟然烟消云散。
儿子的声音那么憔悴,那么灰白,令他也觉得一股嗖嗖的寒意和震惊。
慈宁宫上下,一片祥和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