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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宫无妃(1114)

他看着儿子的满头大汗。他已经玩热了,小手热呼呼的。

“父皇,呀您的手还凉,帽子上也都是雪……”

他微微低下头,孩子踮起脚尖,不停地替他拍掉大氅上,帽子上的雪花,一边拍,一边兴高采烈的:“父皇,平城也这样下雪么?”

“也下。比这里还冷,还苦寒。但是,平城树木很少,看起来,没有北武当这样漂亮。经常是漫天的沙子,尤其是秋天,吹到人的脸上,简直能把脸咯破……”

“呀,平城是这样啊?那我们为什么不选一个好一点的地方呢?”

弘文帝奇怪地看着儿子:“怎么选一个好的地方?”

“太后说,平城十分苦寒,周围的收成也不好。除了牛羊畜牧,现在,我们北国的人越来越多,粮食都需要从各地长途运来,十分费周折。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另外选一个更好的地方?比如北武当,周围粮食很多,又很富饶……”

弘文帝笑起来:“是么?宏儿,你这样想的?现在,你是小皇帝了。以后,你如果觉得平城不好,你可以去换一个很好的地方。”

孩子眼睛亮灿灿的:“真的么?父皇?我可以换地方?”

“可以。”

弘文帝语重心长:“但是,必须要选好地方。要太后和李冲他们都觉得很好的地方才行。”

孩子此时还不明白父皇这番话是什么意思。而且,也不明白,如果自己说话,难道太后和李中书等,会认为不好么?

弘文帝知道他不明白,但是,也不解释。挽着他的手,往回走。

但是,孩子却不肯。

孩子扭着他的手,又想起那颗大蘑菇:“父皇,我们去看大蘑菇嘛……先帝爷爷陵墓前的那棵大蘑菇,真好玩儿……”

弘文帝的心再次吊起来。

但是,他没有违背儿子的心意,默然拉着他的手往上走。

山路上的雪,还无人迹走过。

靴子踩上去,松软,踏实。就连昔日有点滑的山道,也变得十分好走。

父子二人,很轻易地上去。

侍卫们都守在几丈远外的山道上。

弘文帝放开了儿子的手。

孩子唧唧喳喳地跑过去,仰起头,看着那颗巨大的“大蘑菇”——那么挺拔,青翠的松针,也彻底被冻结,从树冠到树身,到每一片叶子……彻彻底底地被封冻。

只有各种形状的冰凌,各种蘑菇状的蘑菇云……真的是一朵团团雪立的大蘑菇。他看得非常仔细,整个一副欣赏的神情。

“父皇……父皇……您看……”

弘文帝已经站在他身边。跟他一起看着这朵“大蘑菇”。

此时,孩子拉着他的手,两双靴子,一起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弘文帝魂不守舍。

每一次,带着儿子走在父皇的陵墓前,总是无比的伤痛,羞愧,尴尬……

百样情绪,无法言说。

如果可能,他宁愿自己从不要和儿子一起出现。

但是,小孩子哪里知道大人的悲哀?还认认真真的拉着他的手:“父皇,先帝爷爷的陵墓前,这颗古松最漂亮。是不是因为先帝爷爷特别英明神武?”

弘文帝强笑一声。

“对了,太后有一次给我讲故事,她说,先帝爷爷生前,特别喜欢洛阳……”

孩子一边说话,一边觉得父皇的身子微微发抖。他吃了一惊,很是奇怪,急忙扶住父皇:“父皇,您冷么?冷我们就回去吧。”

弘文帝仓促摇摇头,面色一片惨白:“宏儿,你先下去吧。”

“父皇,您呢?”

“我想单独给先帝爷爷叩一个头。”

孩子不敢拒绝,只得先下去了。

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小靴子踩得一些雪花飞溅起来。然后,和那些侍卫一样,在半山腰停下来,等待父皇。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微薄的雪花,一片一片地落下来。

弘文帝无声地跪在地上。

对面,父皇的陵墓苍凉,遒劲。

他的声音无限痛苦:“父皇……儿臣要回去了……儿臣要带宏儿回平城正式接替帝位……还有芳菲,她也会跟我们一起回去……”

四周,只有微风吹起,簌簌的落下来。

他悚然心惊,觉得有什么声音,是发自内心的。

仿佛无限的恐惧。

他转头张望。但是,整个世界,一片寂静。

“父皇……芳菲不能陪您了……她回去平城后……也许,就会一辈子陪着宏儿了……”

他的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意。微微的残酷,微微的得意。仿佛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谁坚持到最后,谁便取得了彻底的胜利。

拉锯了十几年。终于,以自己的胜利告终?

或者说,以宏儿的胜利告终?

谁也得不到那个女人——除了宏儿。

到头来,只有宏儿得到。

然后,也算是自己的得到。

他非常骄傲,也非常得意:“父皇……儿臣到了今日,也没什么可以向您忏悔的了……只求到了九泉之下,您要怎么惩罚都行。总之,千错万错,都是儿臣的错……但是,请您在天之灵,一定要护佑芳菲和宏儿……”

他跪在地上,良久。

冰雪几乎要把他的膝盖彻底冻掉。

“父皇……如果那个神仙爷爷是您……儿臣……那么儿臣……”

他说不下去,嘴里一阵腥甜,一口血吐出来。

殷红的血,甚至没有多少热气。一融入雪地上,立即便混为一体,一丝一毫都看不见了。甚至没有任何人察觉他的异常。

唯有他自己才知道。

太子府时候的中毒,对付乙浑时候的假死……这么多年的压抑,郁闷,愁苦,或者间歇性的酒色无度……一桩桩,一件件,早已把身子彻底掏空了。

御医都在意外。

但是,这有什么好意外的呢?

甚至,这么长时间的压抑——那种饥渴的压抑——就如一个从未尝过女人滋味的少年……总是无可抑制的,希望得到——那么希望得到她——哪怕就春风一度。

哪怕一夜春宵,自己就死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奇怪的想法。

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

就如一个人在沙漠里行走,再不喝水,就要渴死了。

他在这些日子,竟然无时无刻,不是想着这件事情。那么甜蜜,那么折磨,那么残酷,那么急切……

但是,仿佛永远都不可能。

永远都不能美梦成真?

他再一次张嘴,又是一口腥热出来。这一次,更是鲜明,几乎是褐色的血块,喷在雪地上,一时,竟然无法融化。

在慈宁宫的时候,他总是憋回去——一次一次的憋回去。

但是,到了这里,却忍不住了。

就如一个个拓跋家族的男人的命运——熬不过四十岁。

一代代的帝王,都是死在这上头。

唯一可以庆幸的是,自己不是死在逆子手里——自己亲眼看着一切圆满。这是晚年得子的幸运,宏儿都还那么小,其他的王子,就算想争,也没得争了。

他深感欣慰,认为这是自己做的最为正确的一件事情。

至少,自己逃脱了家族的宿命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