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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奴(656)

他吃了一惊,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什么症状,这个女人,一定是受了很重的内伤或者是疾病缠身。他本人就有这样的痛苦,但是,因为有良好的珍贵药材的保养,有许多灵丹妙药,又被伺候得很周到,所以,目前还无大碍,只是像许多早年伤疾在身的老将一样,不时会发作痛苦而已。但花溶,这些年,几乎日日奔波劳碌,随时都处于逃亡或者作战的阶段,别说调养,连好好休息都是一种奢侈。

“花溶……花溶?”

她蓦地掀起眼帘,昔日又大又圆的黑眼珠里,下面竟然是一种紫红色,阴阴的,带着一种不祥的希望之气。

他急忙问:“花溶,你什么时候受的伤?是不是被完颜海陵攻打的那一次又受了伤?”

她坐正身子,淡淡道:“没有,那都是些皮外伤,早就好了。我刚刚是太倦了,差点睡着了。”

金兀术诧异地看着她的眼珠子,几乎瞬间就亮了起来,仿佛有种自动复原的功能。令他几乎觉得自己刚才察觉的那丝不祥之色是看花了眼。

“花溶,你确定自己没有受伤?”

“没有。”

“也没有生病?”

“也没有!”

她忽然挥舞一下胳膊,神采飞扬,不小心甩开了遮盖住的一截袖子,露出的一截手臂跟黑月光的黝黑的鬓毛形成一种极其强烈的对比,“四太子,我正在养精蓄锐,只要我能靠近秦桧,一定能不费吹灰之力杀了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贼。”

她说这话时,满脸憧憬,眼里流露出一种热切的璀璨光华。金兀术忽然想起战场上的第一次相见,她和岳鹏举在一起并肩驰骋,打出老大的一面旗帜“大宋花”——那个场景那么鲜明,终生不忘,当是她最好的年华,英姿飒爽,明媚皎洁,既有少女的纯真又带着成熟女子的丝丝的柔媚,如一朵开得最好的金莲花,正当时令。

他凝视着她,也许,唯有提到复仇,她才会展露出这样的光华了。此外,她完全被憔悴掩盖,生命仿佛一点一点在逐渐枯萎。有些人为了权利而活,有些人为了财富而活,有些人为了理想和目标而活,有些人为了美色而活……而花溶,她仿佛已经只剩下为了杀秦桧和赵德基而活了。

他的声音彻底柔软下来:“花溶,如果你真那么渴望,我就帮你一把。可是能不能达成你的心愿,我就不敢保证了。”

她惊奇地看着他:“多谢你,四太子。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尽力了,我就无怨无悔了。”

他看着她拉着马缰的惨白的手,忽然很想问问“只是,你支撑得了成事的哪一天么?”可是,他嘴唇动了几次,竟然问不出口,也许,是根本就不忍心问出口。

她完全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停下看看方向,然后,拿出一个东西,轰隆一声炸开,那是一种奇怪而渺远的声音,并不响亮,却扩散很远,像一只野狼在原野里层出不穷的嚎叫。

“花溶,这是什么?”他想起当年她从刘家寺军营逃走时,秦大王用的那个东西。“是秦大王给你的?我记得当年他来救你就是用的这个。”

她坦然点点头:“这是用来联络的,但当年秦大王用的不是这个。他用的比这个好,也比这个值钱。现在我用的,只是一个联络讯号的。文龙看到这个讯号,会马上赶来。”

金兀术恨恨道:“真不知世界上怎会存在秦大王这样的恶棍,花样层出不穷。唉,好人命不长,祸害遗千年,他怎么还不去死?”

他又不是耿直的岳鹏举,他怎会死?适者生存,这是一个残酷的世界,唯有比别人更狠,才能活得更长久。花溶黯然摇摇头,咬着嘴唇,只茫然地看着前方,按照约定的信号,不久,陆文龙就会赶来了。

得得得的声音,赤兔马浑身的红毛在阳光下如一匹闪闪发光的会移动的丝绸织成的红云,晃得人眼花缭乱。

“妈妈,是你么?妈妈……”

正文 第550章 是毒

金兀术喜出望外地迎上去,对面的小少年勒马,欢喜大叫:“阿爹,阿爹……”

金兀术上前一步,父子两几乎同时下马,金兀术一把搂住他的肩头:“好小子,你想我没有?”

“我当然会想念阿爹了,啊,妈妈……”他的目光落在花溶身上,花溶只是微笑着点点头,喉头上的甜腥味受到激动的刺激就更加控制不住,这是她很长一段时间就发现了的,只是,自从扎合死亡的那一战后就体会得更加鲜明一点而已。

其实,没有人知道,扎合之死对她造成的强烈的打击。他们都认为,他不过是她的一个下属而已,甚至,一个跟佣的仆人而已。其实,并非如此,那是一个唯一值得信赖的朋友的离去,是一个亲近之人的忽然消失,失去了一只臂膀,再也没有任何的外力可以依靠。甚至,连照顾儿子的放心人选都那么困难。

她欣慰地看着儿子和金兀术的亲密,那是一种父子的亲昵。心里忽然很惆怅,又很放心,有没有自己,其实都无所谓。没有自己,陆文龙也许这一辈子会生活得更加愉快。

国仇家恨,父母惨死,报仇雪恨,记着这些东西,填满心灵,人的一生就毁了,就如自己。那是一个母亲的自私,只要他好,管他是不是认贼作父?

她最近常常会滋生这些十分消极的想法,下意识地又捂住胸口,伤痛入骨,令人的意志也越来越软弱,也许,某一天自己就崩溃了。

她咬紧牙关,忽然迎着儿子的目光。陆文龙急忙说:“妈妈,你脸色真不好……”

她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没有,我很好。”

陆文龙见她笑眯眯的,果真没有任何不好的迹象,高兴起来:“妈妈,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金兀术先回答:“陪阿爹去祈雨。儿子,你还没有跟我去封地看过呢。那是我们的封地,你承袭了阿爹的王位,也是你的封地,你是小小越国国王了,你知道么?儿子,想不想去你的封地看看?”

“当然想了,哈哈,我也有封地,真好。”

花溶暗暗皱眉,金兀术总是这样灌输给孩子,有意无意,他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是众多财富的继承人,成年人都抵挡不了的诱惑,怎能强求一个孩子无动于衷?

金兀术不经意地瞟她一眼,她居然没做任何的反驳,也没有流露出任何的不满,更没有谈论她坚持的什么所谓的“大节”——这个女人,其实,并非那么顽固不化,这时候,她就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母亲了。

只是,为何在面对她自己的时候,才那么苛刻?甚至那么毒辣?

他百思不得其解。

队伍,浩浩荡荡地往封地而去,那是一片丰饶而肥沃的土地,只是,依旧要靠天吃饭,久久不下雨,沿途的草地、庄稼,都恹恹的,有气无力。一些跳跃的牛羊,也因为长期吃不饱,骨瘦如柴。金兀术长叹,只差一场雨,只要来一场大雨,这片土地立刻会恢复生机,万物复苏。

身后,花溶和陆文龙并辔而行,马的速度很慢,母子俩细声地说话。陆文龙讲的都是这些天的趣事,他和小伙伴的打赌、游戏,发现一些奇奇怪怪的罕见的野果之类的。花溶听得津津有味。她想,这些事情,真是远比军政大事、宋金关系、秦桧的踪迹,有趣不知多少倍。

“妈妈,你最近那么累,如果空了,你最想做什么?”

“我想见见小虎头”她脱口而出,完全没有经过任何思考,神思有些恍惚,仿佛小虎头就在面前,跑来跑去,系着虎皮的小围裙,光着身子,黑黝黝的手臂,头上一根冲天的小辫子,一刻也不停止地捉鱼抓虾,将沙子层层堆在自己身上,似乎要将自己生生埋葬……

她想,最后,自己总要去见一次小虎头,方能无忧无虑去做自己的事情。也许,那已经是最后一面了,不得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