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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奴(686)

陆文龙抬起头,见阿爹脸色很是晦暗。他微微吃惊,金兀术咳嗽一声,一张口,竟然吐出一口血来。

“阿爹……阿爹,你怎么了?来人,快来人……”

几名侍婢跑进来,刚到门口,金兀术一挥手,她们不敢再上前,只好一一退下。

“阿爹,你受伤了?怎么不治疗?”

他摇摇头,微微按着胸口,顺了一口气,面色苍黄,强笑一下:“不碍事,阿爹这是挤压很久的老毛病了,多多休养就没事。”

陆文龙不无担忧,却不知道如何为父亲分担,只是不停给父亲斟茶,希望这茶水就是一味灵丹妙药。这些日子以来,他天天寻找母亲,心里也不是不怨恨父亲的,还憋着一口气,总觉得父亲待母亲太无情,此时,这些怨恨,忽然烟消云散了。

金兀术接过他斟的茶水,喝干,手指还是放在琴弦上,咚的一声,不成曲调,唯有弥散的飘渺的虚空。

“阿爹,你饿不饿?”陆文龙看着桌上的三副碗筷,不知道父亲等的是什么人。“阿爹,你先吃点东西吧?”

金兀术摇摇头,忽然竖起耳朵,表情十分沉静,似在听着什么声音。果然,陆文龙也听得这声音了,是开门的声音——金兀术已经下令不许打扰,而来人,却敢于自己推门进来,显然是侍女们一路放行。是谁?谁能这样随意进入四太子府?

来人笼着面纱,然后,慢慢揭开。

他站起来,正要看是谁,忽然惊跳着欢呼:“妈妈,妈妈你回来了?哈哈,是妈妈,阿爹快看,竟然是妈妈回来了……竟然是妈妈……”

金兀术一点也不奇怪,依旧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脸上挂了一丝淡淡的微笑,依稀吁了一口气,无限的慰藉。

“妈妈,我整天都担心你,却找不到你……你是不是去杀秦桧了?”陆文龙越说越低声,一个劲地拉着母亲的手,“妈妈,你饿不饿?快吃饭,你看好多好东西,阿爹放三幅碗筷,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原来是等着你,妈妈,我们正等你吃饭……”

屋子里分外沉寂,唯有他一个人叽叽喳喳地说话,也因此,更让这屋子显得空旷和寂寞。花溶无法回答他连珠炮似的问题,只是拉着他的手在他身边坐下,这时,目光才看向金兀术。金兀术自始自终坐在原地,迎着她的目光,眼神里充满了淡淡的笑意:“花溶,你果然还是来了。”

花溶也看一眼她:“多谢你,四太子。”

他淡淡道:“没什么好谢的,我没帮到你什么。”

她眼珠子微微地转动,微微的兴奋:“秦桧,他逃到哪里去了?”

“回临安了。他伤重,此行路途遥远,不能疾行,估计还在路上。”

花溶脸上露出微微的失望,却是释然的,只微微摇头,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时也命也。

金兀术的目光不经意地将她从头看到脚。一别近月,她并无什么改变,只是脸上消失了那种死灰一般的神色,虽然依旧清瘦,却不憔悴,焕发了另一种新的活力,隐隐的,也消散了她这一年来挤压的愤怒、压抑和愤懑、绝望……她仿佛忽然慢慢变得强大了起来。多久了?久到许多年前,她在岳鹏举身边时,才会有这样强大的神情。

他微微吃惊,这一次算不得成功的自杀,难道竟然反而令她强大?

本来,她是更该绝望的。

“妈妈,你饿不饿?你先吃饭,快吃……”陆文龙察觉不到大人之间的暗潮汹涌,不停地给母亲夹菜,将她面前的饭碗堆得如一座小山,“妈妈,你快吃,你要多吃一点……”

花溶并不拒绝,脸上带了温存的笑容,微微怜悯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充满了慈孝和纯良的孩子,心里却微微一叹。

她吃了饭,转眼看到金兀术,他依旧坐在原地,看着自己,似在沉思。

正文 第576章 赞美

“四太子,你也吃饭吧。”

他的目光稍稍移开一点,咳了一声,缓缓说:“花溶,我也替你煮一次茶吧。”

花溶一怔,缓缓放下饭碗。

这时,她才看到古琴对面的一张十分素洁的桌子上,摆放着一套玫红色的茶具。正是她几次见过的那套钧窑出品的精品。它们恰到好处地安居在那张素雅的桌子上,从茶盏到水壶到木勺到茶磨……一样也不差。

“我曾有一段时间在家里精研茶道,但是,茶之一道,讲究于心,也需要天分。也许,我天分不太高,领会不多,不过是画虎类犬而已……”他一边说,一边已经坐在了茶桌边。他的手伸出,那是一双已经不再年轻的手了,人到中年,沧桑便不请自来。拿惯了方天画戟的大手,现在改为小小的木勺,显得有些空荡。他在水雾的氤氲里,有些朦胧了眼睛。

他穿一身月白灰的衫子,头上戴着东坡巾。那时,东坡巾已经不流行了,在宋国,流行的是另一种,比如大名鼎鼎的西门大官人所用的青色丝带做的头巾,分外的风流倜傥。但是,他已经不知道这种流行趋势了,他好些日子没去宋国了。就连花溶也不知道,现在的江南士大夫们,在流行着何种其他的风雅了。

在他们的记忆里,唯有东坡巾而已。

那是一个时代的记忆,停留在大宋王朝最最绚烂璀璨的高度物质文明的世界里。

水已经开始沸腾了,有了“鱼目”的气泡,微微有声,是为“一沸”。他拿了一个玉石的小罐子,里面是极其特殊的茶盐,他用一个非常小的翠色竹筴,像谋篇布局一般,十分慎重,斟酌着份量,然后添加进去。很快,水上有了淡淡似“黑云母”一般的水膜。这时,陆文龙也放下了碗筷,站在父亲身边,聚精会神地看着他的操作。

“大金苦寒,终日寒风刺骨,人们在马背上颠沛流离。我小的时候,师从一名汉人高士,他带给我很多书籍,我才知道,原来这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跟大金完全不同的繁华富饶温柔乡。那时,我希望自己快快长大,能够去宋国一睹人间天堂。其实,不止我,还有辽国的亡国之君天祚帝,他是一个有名的昏君,但他曾说过一句很风雅的话,就是说,他希望下辈子能够投胎到富饶的宋国……”

“阿爹,宋国真的那么好?”

“你自己去看看,就清楚了。儿子,你去了,也会爱上那个地方的,那地方,令人乐不思蜀,有最好的美酒,最好的美食,最漂亮的姑娘,最动人的舞曲……”他无限神往,“甚至,最好的煎茶……”

说话之间,水的边缘已经气泡如涌泉连珠,他笑道:“花溶,这就是所谓的‘二沸’了?”他神态谦虚,语气诚恳,像一个拜师学艺的朴素少年。

花溶答应一声“嗯”,然后,无话可说。

他依旧是兴致勃勃的,先在旁边准备好的釜中舀出一瓢水,再用竹筴在沸水中边搅边投入碾好的茶末。那茶末是绿色的,晶莹芬芳,在沸水里翻涌,仿佛成群的绿色小精灵在热烈歌舞。

“花溶,我的顺序对不对?”

她点点头,心不在焉,对于这煎茶,仿不若他的兴趣。

很快的,茶汤气泡已经如腾波鼓浪,他一丝不苟,脸上有了点微微的兴奋:“花溶,这就是‘三沸’了?”然后,也不等花溶回答,他赶紧加进“二沸”时舀出的那瓢水,沸腾,暂时停止了,就像一场盛宴到了最高潮,反而增添了无穷无尽的寂寞。但是,这丝寂寞一撕开,便是最精华的芬芳,是一盏茶是否成功的关键。

三只玫红色的茶盏摆放在干净的桌子上,瓷胎莹润,锦绣绚烂,就连陆文龙也感觉到这种异乎寻常的美丽——钧窑!那么平凡无奇的字眼,却变成如此神奇的美丽。这样的美丽,只能植根在大宋的土地上。

尽管大宋有赵德基这样的昏君、秦桧这样的恶人,他出神地想,人们,为什么还能制造出如此精美绝伦的东西?这在他生活的大金,完全是不可想象的。马上风光好,马下,莫非更加妖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