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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奴(687)

他一眨不眨地跟着父亲的手移动目光,父亲已经拿了木勺,翠绿的茶水盛在莹白的瓷胎里,艳红、翠绿、皎白——三色形成一种奇异的绝美。比天下最美的女人更富有诱惑力,充满着一种至高无上的风情和细腻,又是婉约缠绵的。陆文龙张口,说不出话来,只有茶香,扑鼻地在萦绕,整个屋子,忽然静谧。

氤氲的水雾慢慢地,慢慢地淡去,三盏茶开始呈现出一种平淡的清晰,静静的,如刚刚走下画卷的盛唐的仕女。

金兀术端起第一盏茶放在花溶面前。这茶称为“隽永”,那是整个煎茶里的第一碗茶汤,也最好,以后依次递减。第二盏茶递给儿子:“茶煎好了。宋人有诗云‘重浊凝其下,精华浮其上’,儿子,你趁热喝了,看看味道如何?,否则,茶一旦冷了,则精英随气而竭,就不好喝了……”

陆文龙迫不及待,但却忽然记起了昔日母亲煎茶时教给自己的礼仪,竟然一板一眼地照做了。金兀术看着那个唇红齿白的翩翩少年,隐隐的,就是一代英俊少年的风范了。他笑起来,这才端起第三盏茶,慢慢品尝一口。

“花溶,你不尝尝我的手艺?”他双眼晶亮,这一瞬间,花溶看去,竟有些恍惚,仿佛这威名赫赫的四太子,变成了陆文龙一样的纯洁少年,眼神那么干净而诚挚,没有算计,没有狠毒,甚至没有什么要求,只是带了点小小的渴望,仿佛要得到赞同和归属——啊,这盏“隽永”,它的滋味是多么芬芳!

如此而已。

她端着茶,终于,慢慢的品尝,摒弃了一切的想法,只是,单纯如品一盏茶。

白皙的手指在钧窑的茶盏上,玫红,纯白,交错辉映,反衬出错落的一份柔和——温柔如水,难怪,人家说,女人是水做的。

金兀术凝神静气,思绪从大草原辗转到“春风十里扬州路”,那是不同的——大金的女子,大手大脚,豪放有余,婉约不足,眉间眼神,跟男人一般,烙印了残酷的风沙粗养的粗糙;而宋国女子,就如这钧窑的茶盏,精细玲珑,窈窕秀媚——只是,得轻拿轻放,精心照料,一不小心,价值连城的艺术品,就碎了。

因为美丽,所以脆弱!

但是,大金的男人,却从不敢公然娶宋国的女子为妻,因为在那软弱的外表之下,往往隐藏着极深的心计和手段,比男人还厉害。这又和粗手大脚的女真女子不一样。因为包裹了一层美丽的外衣,所以,更令人防不胜防。

如此的矛盾,如此的迫切,所以,他们才对宋国的美女那么充满向往,充满残酷的掠夺和奴役的赏玩。

金兀术的目光久久落在那双细白的手上,他想,人的记忆真是奇怪。为什么念来想去,反反复复,都是开封茶楼里那个“纤手剖新橙”的场景?

一杯茶喝完,淡淡的清香在喉间润润地滑动一下,唇齿之间的芬芳袅袅地散去,花溶放下茶杯,淡淡道:“四太子,海陵难道不会找你麻烦么?”

翱翔的思绪一下被拉回了现实,面对的,又是那些庸俗的话题。金兀术看看那一锅子的水,一沸、二沸、三沸……都已经成为了过去,无法沸腾,也无力沸腾了!它变成了一锅冷水,失去了萦绕其间的袅袅的韵味,就连它的清香也在空气里弥散,被耗尽了,再也寻不到踪迹了。剩下的,不过是一锅茶渣而已。

一个绿色的玉盆摆在面前,清水、翠绿,又是一种对比的妙色,他放下茶杯,淡淡道:“花溶,净手吧。”

茶前,茶后,都要净手,这是彼时的礼仪。他其实并不需要这么遵循,只是想,自己生平也许就煎这么一次茶,当然要做到十足。又或许,只是因为这个玉盆太过美丽。

整个盆子都是用一块大的玉雕琢成,上面有一朵异常富贵的牡丹,盆底却是一尾红色的鲤鱼,都是异常艳俗的搭配,但混合起来,却是另一种的味道。

花溶伸出手去,眼睛也落在盆底的红色,一入水,掀起了涟漪,盆底的鱼儿仿佛就游动了起来,那么灵动。

真真是红酥手,金兀术瞧得出神,听得她柔软的声音:“四太子,你刚才的茶真好。你是个天才,茶之一道也是需要天才的,很好。茶很好,谢谢你。”

一瞬间,他眼睛发亮,眉开眼笑,心情无比的放松。茶和酒或者饭菜……当生活的琐碎变成艺术时,都是需要天分的。就如做菜,主妇们在家里天天做,月月做,年年做,但成为高手的却很少。相反是一些顶级的名厨,才能做出一些精妙绝伦的菜肴。这就是吃饭和品尝之间的差别。只是,他想,她不知道,自己于茶之一道,足足已经准备了二十年,从最早看到的陆羽的茶经茶谱,到后来宋国纵横搜罗的各种茶具……就像一株旱地仙人球,孕育了许久的花苞,但开不到一天就熄了。

那样的美,甚至很少有人真正见过。所以,人们才总是去赞扬什么春兰秋菊。

正文 第577章 惦念

“阿爹……真好喝,这茶真好喝,只是,你煎茶没有花鸟虫鱼……没有妈妈的那种花纹……”陆文龙喜悦的声音。

“是啊,这是一大遗憾,呵呵,就算是天才,也不能自动就懂得这些幻化的花鸟虫鱼,这一点,我不如你妈妈。”

“可是,阿爹,你第一次做耶,已经很好了。”

金兀术第一次接受儿子的赞扬,眉飞色舞,挥一挥手,又停下。

陆文龙看他乐呵呵的,他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观察,总觉得父母之间暗潮汹涌——他称呼为阿爹和妈妈的人,并不是一家人,多么怪异的组合。父亲甚至不可不去救助母亲,为什么母亲归来,还毫无怨尤?可是,这一次,事情好像并非如此,他们之间,客客气气,并未有任何的不悦,相反,还透露出一种模模糊糊的亲昵——那是一种他无法言说的情谊,只是觉得小小的温暖,希望如此,一直如此,生活,就静止在这里。

只是,他不知道,生活如何才能静止呢!

就如时间,总是要慢慢地,慢慢地溜走的。

金兀术的目光看过去,正迎着花溶的目光,她神情淡淡的,又带了点微微的焦虑,再次提出那个问题:“海陵,会不会为难你?”

“为难?!海陵黄口小儿,他还不配做本太子的对手!”

这一瞬间,他眼里闪过一丝阴阴的神情,又是那个真正的四太子了。花溶松一口气,忽然觉得高兴。这里的土壤,真的不适合滋生正人君子,宋国也罢,金国也罢,皆是如此,受到儒家君臣之道影响的土壤,皆是如此。

“不是吧,阿爹,海陵那天就想找我们的麻烦……”

金兀术的目光阻止了儿子继续说下去,花溶却视而不见,只看着陆文龙:“你也见过海陵?”

“他对阿爹出言不逊,还被阿爹打了一顿。妈妈,这个人好可恶……”

金兀术咳嗽一声,陆文龙不得不住口,又犹豫着,还是鼓足勇气:“阿爹,连妈妈也不能说么?”

金兀术一怔,转眼,看到花溶眼里那一丝焦虑。这丝焦虑,是因为自己?因为自己而来?她也替自己焦虑?

他笑起来,端起后面的第四五盏茶——煎茶的次品了,纯粹是因为口渴才饮用,用了大碗,十分豪爽,一碗就喝干了,就如平素和马奶酒一般。

这时才明白,自己和她之间隔着什么——就是隔着真正这样抛开心扉,和谐相处,毫无芥蒂的时刻。往昔种种,都在算计之中,就算是柔情蜜意之下,也充满了悬念迭起,不知道彼时彼地才会真正的卸下心防。殊不知,人和人之间的情谊,是要靠时间来培养的。一见钟情固然绚丽,但太短暂了,烟花一般,剩下的日子,便需要相濡以沫的默契,朝朝暮暮的琐碎。

所谓深情,就是琐碎的包容;而非大起大落的飞流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