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恩(11)

十五岁那年，她下令毁了幼年曾居住过的长安殿及周围的宫室，重建了如梦宫。

如蜉蝣一生，如一场大梦。

民间传言陇州公主性喜奢华，张扬跋扈，皆由如梦宫始。

前殿会客，长廊向后错落有致，连接到中间便是云浪台，宫中最高之处，取踏如浪云海之意，登云浪台，可观半个宫城。云浪台下，花草珍禽，不一而足，占地颇广。最后才是她的寝殿。

其实她很久没有来过云浪台了，心本就足够荒凉，在这里，高处不胜寒，只会更添孤寂。

但是今天宫宴上听到的话，一直萦绕在她耳边，不肯散去。她只好提着一壶酒来整理旧事，平复心绪，免得这话总像一把刀，插在自己心口。

诸国齐会，齐国皇子。

大概就是他了。

在自己无名之时拉自己出深渊的人，一点星火照彻十年黑暗的人。

她随意坐在地上，一只胳膊搭在阑干上提着酒壶饮酒，她看着天上一弯残月，忽然想到当年也是这样的一个月夜，父皇也是提着一壶酒，来到自己面前，他酩酊大醉，仰头喝了几口就砸了酒壶，盯着自己时好像是在看不共戴天的仇人，眼中怒气翻涌，不一会儿就抽出侍卫的剑，要杀自己。

如果不是宫人拼死相拦，自己早就死在了六岁那年，死在了母亲背叛凉朝，万里归南越的那一年。

世人传言陇州公主身份尊贵，是凉帝的长女，先皇后唯一的血脉，先皇后又是南越长公主，当今的南越国主是陇州公主的亲舅舅，只可惜公主六岁时，皇后薨逝，公主年纪尚幼，就没了母亲，服丧数年。

可实际上呢？六岁时，母亲哪里是病逝，她为故国和亲而来，西北的风沙怎么能留住她。

南越本只是一小国，在她六岁那年，南越出兵凉朝的附属小国，母亲带着凉朝的兵防图，要塞图等诸多秘密万里归国，凉朝甚至不能随意出兵，只能眼睁睁看着南越吞并这些地方，成为了不可小觑的一方之主。

她永不能忘母亲临走时的那一日，夕阳的光芒洒进宫殿，母亲半跪在自己面前，摘下手腕上长年累月戴着的一对银镯，塞在自己掌心里，美丽的容颜上泪水止不住的流下，她颤抖着手，摸着自己的脸不住的道歉。

她隐约明白母亲要做什么，但她不敢相信也不愿接受，她惊惶的拽着母亲的衣角，哭着央求母亲不要走。

但是最后母亲也只是紧紧的抱住她，随后掰开她的手指，起身决绝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第二日，父皇从宫外巡视归来，没有休息就直奔来见母亲，可在她的宫殿里找了一遍又一遍，叫了一遍又一遍她的名字，无人回答。

谢倾小心翼翼的站在殿里，看着他喊到嗓子喑哑，还在问“阿漾，你在哪儿”，看着最后他像个普通人一样，枯坐在地上，眼中发红，最后捂住了脸失声痛哭。

父皇虽然保住了两国皇室的尊严，但是还是选择了和母亲一刀两断，他杀了母亲宫殿里所有的宫人，宣布凉朝皇后病逝，纳新妃入宫。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想问那个决绝离去的身影，如果她心里真的有这个女儿，那当初为什么要抛弃自己？为什么要让她来面对这狼狈的残局？

她宁愿和母亲一起离开，隐姓埋名，也不想被孤零零的丢在大殿里，除了哭泣，茫然无措。

她知不知道，她走后父皇震怒，她知不知道，自己险些死在父皇手里，她知不知道，她走后，自己被幽禁数年？

明明还是孩童，但是那一年深宫里的指责谩骂，旁观冷眼，那一年的宫苑深深，满地萧索，她竟然还记得清清楚楚。

母亲走之前把凌云卫留给了她，但是凌云卫身在暗处，只能暗地里保护自己，他们抵挡不了父皇的怒火，抵挡不了幽禁深宫的命令。

父皇忘了有这个女儿，但是别人没有，她们以为是因为皇后薨逝所以陛下一时间不想再见到她徒惹伤心，机会难得，都争先恐后的派杀手来那一方破败宫苑。

“你不度我，神佛不度我，无人肯度我！”

她仓皇失措过，失声痛哭过，歇斯底里过，衣裙之下大大小小的伤疤都是拜那破败院落，深夜血影所赐。

每一夜，月色都是相似的清冷，可每一夜，被月色笼罩着的她却总在改变。

一次又一次的暗杀逼得她不得不藏起软弱，她还记得第一次杀人时，是自己躲在暗处，射出了一支箭，卡在了那个人的咽喉，一个人就这样倒了下去。

抛弃与暗杀，黑暗与鲜血，孤独与冷漠，让她身陷地狱，明明还是懵懵懂懂的孩童年纪，就忘了光明的样子，忘了阳光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