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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离于爱(14)

梅姨住在村子东头,院门敞开,我走进去,只见她正在厢房里为一名脏兮兮的小男孩处理长满脓疮的头部,神情专注,同时教训着旁边一个同样脏兮兮的老头儿:“我说过了,要注意个人卫生,不然怎么上药都是白搭。”

那老头诺诺连声,但显然根本没听进去。

我有洁癖,所以没有像弟弟那样追随母亲选择学医,当然无法直视这个场面,来不及跟梅姨打个招呼,就匆匆退到院子里去。

从敞开的屋门看进去,梅姨终于给小男孩上完药,又打来热水,细心替小男孩做了清洗,然后拿了口服消炎药给老头儿,叮嘱他按时给孩子喂服。她送他们出门,看到我,十分诧异:“可可,你怎么来了?”

在来的路上,我准备了一套礼貌寒暄,打算先谢谢她去探视我妈妈,出席追悼会,再慢慢迂回到我想打听的事情上面,可是面对梅姨,突然觉得这个心眼儿来得未免太小家子气了:“梅姨,我想跟您谈谈。”

她默然片刻,我猜她多少知道我的来意,而且并不想谈。可是我不打电话,径自远道而来,登门直入,这温婉敦厚的女人没法一口拒绝我提出的要求,叹了口气:“天气不错,我们出去走走吧。”

刘湾很小,我们很快走出了村子,外面是大片的旷野,正值秋天,阳光没有盛夏时的炽烈,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们在一棵大桂花树下面坐下,风扑面而来,仿佛可以穿透身体所有看不见的空隙,带走多余的思绪。

“空气真好。”我喃喃地说。

“对,远离城市至少有这一点好处。”

细碎的桂花随风飘落到我身上,我拈起一朵,凑到鼻尖闻着那甜蜜的气息:“我从来没看到过这么高大的金桂。”

“以前我家有一株桂树,比这棵树还大,可惜……”梅姨摇摇头,没说下去,“空闲的时候,我喜欢到这里来坐坐。”

我们隔得很近,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她面孔上细碎纵横的皱纹和斑点。我一向被人夸赞比实际年龄年轻,但我自己知道,皮肤因天生肤质再加上后天护理,能够保持相当长的青春状态,但眼睛无法骗人,时间在不断为我们增加阅历的同时,也为我们写下岁月痕迹,最早改变的就是我们的眼睛。我早就不再有少女的眼神,而梅姨的一双眼睛却是清亮平静的。

“梅姨,我没想到你跟我妈妈一样是医生。”

她莞尔:“不一样啊,你妈妈是正规医学院毕业的大夫,我只是接受初步培训的村医,可以为附近乡邻处理一点简单的病情,碰上复杂的病例,一定要往乡卫生院或者更高一级的医疗机构送的。”

我妈妈是医生,我知道行医是高尚的职业,可是十分辛苦,而当乡村医生尤其清苦崇高。这里远离城市,偏僻荒凉,我实在不能理解一个大城市长大的女孩子怎么会选择永远留下,成为一名农妇。我迅速在心里算了一下,从她下放那年到现在,已经将近四十年,超过半生了。我把自己的烦恼强加于她,真的说得过去吗?可是,我又怎么能够做到从这样的疑惑中解脱出来。

“梅姨,何原平是谁?”

“你怎么会问起他?”

“我找到你以前写给我妈妈的一封信,提到了这个名字。”

她迟疑片刻:“他跟我一直是邻居、同学,当年也插队到了这里。”

“他和我妈妈……是什么关系?”

“可可,那是过去太久的事情,如果你妈妈生前选择不对你提起,我觉得你就没必要在她过世之后继续探究。”

“梅姨,我妈妈有她的少女时代,有完全跟我无关的一段生活,甚至还有跟我父亲无关的情感经历,这些我都能够理解,我无权翻检什么。可是,”我停顿一下,艰难地开口,“我现在最大的困惑不是关于她的过去,而是我自己。我今年三十四岁,梅姨,在这个年龄,突然知道自己与父亲根本没有血缘关系,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她怔住:“你确定?”

“我们血型不符,我悄悄去做了DNA鉴定。”

当然,我没有惊动父亲,而是软硬兼施,强拉着百般不情愿的子东去做的,结果表明我们只有一半亲缘关系,同母异父。

“我实在没办法当什么也没发生过,所以我必须找到一个答案。除了您,妈妈没和过去一起插队的知青有联系,您一定知道内情。那个何原平,他是我父亲吗?”

梅姨长时间沉默,我的心跳越来越沉重,几乎喘不过气来,绝望地想,看来我也得去做一次体检,看看心脏是不是出了问题。终于,她开口了。

“恐怕我没办法给你一个答案,可可。”

我的眼泪一下奔涌了出来。当然我没卑鄙到处心积虑用泪水软化梅姨,得到想要的答案,可是我突然失控,无法令自己保持一个成年人应有的态度。我痛哭失声,梅姨搂住了我,她身上混合着消毒水的气息,是我曾经熟悉的、属于当医生的妈妈的味道。可是梅姨的怀抱带着温暖的触感与母性的气息,而妈妈从来没给过我这个感受。

她已经永远离开,留下一个巨大谜团给我,我越发顾不得羞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等我缓过劲来,发现我的泪水已经打湿了梅姨的肩头。我哽咽着说:“对不起。”

她摇头,递一条蓝色格子手帕给我,我接过来擦着脸。我早已经用惯方便的纸巾,这时才感觉到柔软洁净的棉质手帕用起来感觉是不一样的。久远的记忆如同冰河乍然解封一般,一点点涌出来。小时候,外婆也曾在我罩衫上用别针别一条花手绢,送我去上幼儿园。到了上小学,为我做这件事的是我妈妈,不过我嫌将手绢别在外衣上未免太幼稚,总是等走出她的视线,将手绢取下来,胡乱塞进书包里。这样的小细节,我从来没认真回忆过,此刻却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能求得您的理解。如果可以选择,我也情愿不知道这件事。在这之前,我一直不缺乏爱,先是跟外公外婆住在一起,他们和小姨都很疼爱我,后来父母把我接到汉江,我有了弟弟,有了和别的同学一样的家庭。我跟爸爸虽然不算亲密,可他一直都是个尽责的父亲,对我很好,我的家是和睦完整的。现在我的整个人生突然被颠覆,我做不到说服自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

“你只比我儿子大一岁,可可,我也是一个母亲,能够理解你的心情。可是我很矛盾,有些往事,无论对于逝者还是生者,都太沉重,重提是一件残忍的事情。”

“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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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高估了我的心理承受能力。

从前我只从和小姨的闲聊里约略知道外公外婆在那段岁月曾被隔离审查,吃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苦头,而妈妈高中没有读完,就作为知青下乡,一去五年。小姨因为年纪尚小,被一位远房亲戚收留,侥幸留在了城里。外公外婆不像寻常老人那样喜欢忆旧,每每听到小姨对我讲过去的事都会皱眉,而妈妈更是绝口不提她的那段经历。我和弟弟一样,对于过去的兴趣十分有限,现在看来,小姨天性中的乐观跟他们完全不同,也许他们正是不堪回忆重负的那一类人。

“当年我们知青从不同的地方来到清岗,你母亲只比我和原平大一岁,但已经先来这里待了两年多时间,她人很好,对我们指点照顾很多。她来自北京,看过很多书,还曾随父母调动工作,去过不少地方,而我们从出生到下乡之前,都没有离开过生活的城市。白天我们一起下地干活,晚上我们会聚在一起,听她讲她读过的那些小说,我们会听到入迷。那时我们最喜欢听她讲苏联小说《静静的顿河》,现在我还记得那些拗口的人名:葛利高里、阿克西妮娅、娜塔妮亚……”